莊杰森：劣幣驅逐良幣：華教的省思與警訊

　　長久以來，菲律濱華人社會不時傳出令人憂心的警語：華文教育似乎每況愈下，華校前景日益晦暗不明。年輕一代對參與僑團、宗親會、同鄉會等傳統社團組織愈發冷漠，世代之間幾近斷鏈。這樣的現象，早已不再只是個別案例，而是一種全面且持續蔓延的趨勢，其背後所反映的，正是日益嚴重的結構性問題。

　　對此，不少人往往僅以“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改變了”、“社會更加多元化”等似是而非的理由輕描淡寫帶過，彷彿一切都只是無可避免的自然演變。然而，若我們冷靜檢視現實，眼前所面對的，並非單一事件、也非一時困境，而是一場長年積累、肇始於制度失衡所引發的惡性循環——文化資本的逐步流失、傳統僑社功能的不斷萎縮，以及僑界凝聚力的分崩離析。

　　早在四十多年前，台灣僑務主管部門便已明確指出：“沒有僑教，就沒有僑社。”遺憾的是，這句極具前瞻性的警語，始終未能得到真正的正視與落實。人們明知問題存在，卻在權力結構、既得利益與人情壓力的制約下，選擇視而不見，甚至一再拖延。久而久之，小問題累積為大危機，如今雖未至病入膏肓，卻也早已積重難返。

　　若要挽回華文教育日益衰退的頹勢，勢必要深入檢討、追根究柢。縱觀諸多因素，最無法迴避、也最迫切的關鍵，正是——師資的持續流失與扭曲。

　　——若優秀教師不再受到尊重，文化價值又何以真正傳承？

　　回望四、五十年前的菲律濱華校，曾聚集一批優秀的華文教師。他們當中，有來自中國大陸的資深知識分子，也有在台灣完成高等教育後返菲服務的僑生教師。這些人兼具語言能力、文化修養與教育理想，堪稱當年華文教育的中流砥柱。然而，自八〇年代起，這些本應被珍惜、被倚重的優秀師資，卻陸續遭到排擠、邊緣化，甚至未能在體制內獲得應有的尊重與公平對待。

　　他們所面對的，從來不是專業而公正的評鑑制度，也談不上什麼健康的良性競爭，而是來自少數校方高層與利益集團無所不在的操控與壓制。某些掌權者既缺乏教育專業，也沒有文化使命感，卻憑藉權位肆意左右學術資源的分配，只為滿足個人與派系的私利。為了穩固既得利益，他們排除異己、清洗不從，使阿諛奉承、投機取巧、唯命是從者反而得以橫行其間，而真正有德有才之人，卻被擠壓至邊緣，甚至被迫淡出學界。於是，“劣幣驅逐良幣”的荒謬現象，便在教育體系之中悄然蔓延，並日益加劇。

　　當真正有理想、有操守、有責任感的教師相繼離場，留下的往往只是善於逢迎、屈從權力、缺乏專業素養的投機之輩。隨著這些人逐步佔據教學與管理的關鍵位置，華文教育最核心的價值——語言能力、文化認同、教育熱忱與傳承使命——便隨之被蠶食殆盡。今日許多所謂的“華校”，在實質上早已背離華夏文化根本，淪為以英語或菲語為主、中文僅具象徵意義的語言學校，傳統文化不過成為流於表面的點綴而已。這樣的轉變，已清楚地反映在下一代身上。

　　——華校失守、師資流失、文化斷鏈

　　首先，是語言能力的斷層。越來越多的華裔子弟從未接受過完整且有系統的中文教育，對中文的認識止於零星字詞，閱讀與書寫能力極為薄弱，甚至完全無法以華語溝通。昔日家庭中以閩南語對話、以華文書籍為伴的生活場景，如今已愈發罕見。

　　其次，是文化認同的淡化與模糊。當學校與家庭無法再提供穩定的文化滋養，年輕一代對“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認識，只剩下血緣或姓氏的象徵，卻缺乏歷史深度與情感根基。僑社活動逐漸流於形式，前輩們苦心經營、念茲在茲的文化道統，反而被視為過時與無用，年輕人對之愈發疏離。

　　再者，僑社組織的老化與萎縮亦日益嚴重。語言隔閡與文化斷層，使得年輕世代不願也無力承擔傳承僑團、宗親會與同鄉會的責任。缺乏新血投入之下，這些組織的人力、資源與影響力不斷流失，最終恐怕只能淪為象徵性的存在，喪失原本所肩負的文化使命。

　　尤其令人憂心的，是文化資產不可逆的流失。語言、歷史、價值觀、禮俗與世界觀，這些本應世代相傳的無形資產，一旦中斷，便極難重建。即使未來有人試圖回望根源，也恐因缺乏師資、教材與文化社群的支撐，而事倍功半。

　　——一場正在蔓延的僑社結構性危機

　　今天，我們必須誠實面對：若這樣的趨勢持續下去，再過二、三十年，菲律濱是否還能稱得上存在一個正統的“華人社會”？抑或只剩下外在形式上的華人血緣，內在文化卻早已完全異化的族群？

　　歷史的腳步從不為任何人停留，時間亦無法倒流。此刻的關鍵已不在於“要不要改變”，而在於“是否還有勇氣正視”這場由人為與制度共同造成的結構性崩解。唯有承擔責任、痛下決心，從根本著手修復，或許尚能挽回一線生機。

　　否則，若繼續視而不見，任由劣幣驅逐良幣，最終消失的將不只是幾所學校、幾個團體或幾代人的記憶，而是一整個世代的文化底蘊，以及未來無可補救的傳承斷層。

　　值此關鍵時刻，唯盼菲華社會有識之士能夠挺身而出、正視危機、群策群力。唯有重整制度、尊重師道、重建文化信仰，方能使語言回歸其本有之尊嚴，使文化精神重新扎根於世代相傳的土壤。否則，流失的，將不再只是文字與技藝，而是一整個民族的精神座標。——亂而知返，為時未晚也。(202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