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華：如雪的梨花

　　晨霧未散時推開柴扉，忽見簷角斜逸的梨枝上凝著點點新雪。走近細看，方知是初綻的梨花，在料峭春寒裡裹著薄霜，彷彿誤將冰晶當作胭脂。唐時白居易曾歎“梨花一枝春帶雨”，此刻我見到的，卻是梨花與寒露的繾綣。露珠沿著五瓣冰綃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碎玉般的清響。

　　溪邊梨林是村裡一位老者年輕時種下的。三十餘株老樹虯枝盤曲，枝椏交錯成拱廊，花開時如雲靄低垂。前朝杜牧“砌下梨花一堆雪的”句子，在這裡竟成真景。帶孫輩踏青的老者，常指著最高處那株樹冠如傘的老梨樹說：“那年你祖母過門，轎簾掀開時，正巧一陣風過。”孩子們便仰頭望著漫天飛雪般的花瓣，想像著五十年前那場不期而遇的花雨。

　　古寺牆頭的梨樹最是惹人憐愛。青灰磚石間橫出半樹素白，倒像是佛前供著的玉淨瓶裡斜插的柳枝。晨鐘響時，總有零落花瓣飄進香爐，與裊裊青煙糾纏著升向碧空。記得溫庭筠“梨花雪壓枝，鶯囀柳如絲”的句子，此刻卻不見黃鶯，唯余守寺的老僧握著竹帚，將滿地落英輕輕掃作禪意的漩渦。

　　暮春時節的雨最是纏綿。梨花承不住太多淚珠，便紛紛揚揚地辭別枝頭。穿藍布衫的採茶女挎著竹籃匆匆跑過石橋，髮梢沾著幾片濕潤的花瓣。放學歸來的孩童蹲在溪畔，看雪白的花船打著旋兒漂向遠方。對岸酒肆的旗旛在雨霧中半隱半現，讓人想起韋莊“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的惆悵。忽然瞥見鄰家少女擎著油紙傘立在花樹下，緋紅裙裾被風吹得獵獵，倒比滿樹梨花更灼人眼目。

　　夜雨過後，月華浸得梨林通體透亮。積水窪裡浮著細碎的白瓣，恍若銀河碎落在人間。起更時分，燈火闌珊，光暈掃過濕漉漉的枝椏，驚覺殘花猶在努力綻放最後的皎潔。這讓我想起某年深冬在老屋後山見過的場景：蒼黑枝幹上覆著新雪，竟與眼前帶雨的梨花有著驚人的相似。原來草木榮枯皆是造化筆觸，飄零與盛放不過是同一枚銀幣的兩面。

　　林深月白，燈柔風輕，忽有短笛自遠處傳來。循著樂音走去，見守林人獨坐老梨樹下，笛孔裡溢出的旋律沾著夜露的清涼。滿地落花映著月光，竟比枝頭的更添三分瑩潤。想起《敦煌曲子詞》裡“梨花滿院飄香雪，高樓夜靜風箏咽”的句子，此刻雖無風箏，但竹笛嗚咽已道盡春夜的百轉千回。風起時，又有新雪般的花瓣簌簌落在他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