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謹程:華峰芳華‧潮汐書簡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3月29日 00:30
潮水漫過古牡蠣礁時,我總聽見貝殼的私語。那些被海浪打磨了九千年的石灰質空腔裡,藏著無數個瞬息的生命史。而近在咫尺的海灘處,七千歲的古油杉樹樁正以年輪的密碼,默誦滄海桑田的宏大敘事。
六十多年前,以及更遠的時間裡,漫天風沙正以暴君的姿勢統治這片土地。風捲著鹹腥的浪沫,將沙丘塑成流動的金字塔。施性打指著沙母山說:“從前那裡是座真正的山,沙堆積的山。”可十米高的沙堆分明是時光的贗品。老人用菅籬插沙障的背影,像極了與命運拔河的縴夫,而沙丘在月光下流淌的銀光,總讓我想起《創世紀》裡神說“要有光”時,混沌中尚未成型的星塵。
1958年,華峰村木麻黃林帶初成,施性打曾在沙丘上遇見兩枚對峙的牡蠣殼,一片來自南宋鹽場的灰白殘片,另一片泛著新生貝類的珍珠光澤。它們被潮水推搡著撞向古樹樁,年輪裡滲出的松脂裹住貝殼,凝固成琥珀色的時光膠囊。這幕場景像極了華峰村的命運隱喻:當人類試圖用防風林鎖住流沙時,沙粒卻在樹根間孕育出新的神話。
今夜潮聲清越。鎮海宮的琉璃瓦在月光中浮沉,旅遊街的霓虹倒影被浪花剪碎成粼粼金箔。沿著木麻黃林漫步,沙粒在鞋底發出細碎的響動,恍若聽見1972年的上海造紙機械廠仍在轟鳴——那些乘坐帆船北去的型砂,曾在黃浦江畔澆築工業文明的骨骼。
古樹樁裂開的縫隙裡,新生的苔蘚正書寫綠色宣言。八十多歲的施性打老伯蹲在沙參田里,手指拂過鋸齒狀葉片:“從前治沙是為活命,現在沙土裡能種金元寶。”他身後,鋼結構廠房連片成排,流水線上跳動著工業果實。這讓我想起當年漁民“吊大海”的漁網,如今正在淘寶直播間裡打撈消費者的慾望。
潮水開始退卻。牡蠣殼與樹樁的對話愈發清晰。
“我見證過二十次冰期輪迴。”樹樁的年輪泛起漣漪。
“而我每七年就更替一次族群。”牡蠣殼的螺紋閃著狡黠。
“人類的防風林不過是我年輪裡的半圈刻度。”
“可他們的沙產業已讓我的鈣質變成化妝品,抹在姑娘們的笑靨上。”
沙粒在月光下跳起量子舞蹈。那些曾被風沙掩埋的舊屋樑,此刻正在地質公園的展櫃裡展覽滄桑;曾經在沙暴中熄滅的灶火,如今化作民宿庭院的篝火,炙烤著網紅小雜魚。治沙人的草鞋化作了登山鞋,菅籬沙障變幻為碳匯交易的數字,而深滬灣的潮汐始終在計算永恆與瞬息的匯率。
暮色四合時,我再次走向那片被時光浸泡的海岸。浪尖上的牡蠣殼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像散落的星辰墜入人間。潮水退去的剎那,某個碳化樹樁的斷面突然顯現,年輪間游動著透明的小魚。七千年的光陰在這裡形成溫柔的渦流,將鎮海宮的香灰、學堂的粉筆末、彈孔牆的碎石統統捲入其中。鹹澀的海風裡,我聽見深滬灣在低語:所有的消失都是另一種存在,正如所有的銘記都是為了重新出發。
子夜時分,最後一波浪花親吻古森林遺跡。我看見七千年前的地震波凝固在樹樁的斷層裡,而牡蠣礁正在生成新的岩層。華峰村的燈火在防波堤上蜿蜒,既像祭奠往昔的燈船,又如駛向未來的星艦。沙粒在永恆輪迴中變幻形態,正如人類總在瞬息萬變裡尋找不朽——或許真正的永恆,正是無數個瞬息的共謀。
潮聲漸歇,古樹樁的陰影裡,一株株木麻黃幼苗噴薄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