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宗:一犁春雨半畦煙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3月08日 00:19
天剛泛白,簷角便傳來滴滴答答的脆響。我推開雕花木窗,山野間浮動的晨霧裹著細密水珠撲面而來,像是打翻了釀了整冬的梅花酒。雨水節氣裹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裡“東風解凍,散而為雨”的古語,悄然浸潤了江南的瓦當與青磚。
院中老梅的枝椏褪去冬衣,棕褐色的皺皮下湧動著青脈。苔蘚裹著泥縫向上攀爬,新綠如孩童踮腳張望的模樣,在牆根處織就絨毯。遠處水田里浮起薄煙,農人赤足試水的吆喝聲撞碎在氤氳裡,驚起白鷺掠過尚在抽條的柳梢,翅尖掠過的弧線攪動起滿川春色。
《齊民要術》有載:“雨水之日,獺祭魚。”行至村口溪畔,但見一隻水獺叼著銀鱗穿梭,攪得溪水泛起碎玉般的光斑。岸邊的蘆葦蕩裡,去年枯黃的莖稈間已然萌出翡翠色的新芽,與淺褐色的殘葉交織成冷暖相宜的織錦。忽想起杜工部“好雨知時節”的吟詠,此刻細密如針腳的雨絲,不正繡著天地間第一幅春帷?
往鎮上的石板路泛著釉色,賣花阿婆的竹籃裡,水仙與山茶帶著露珠列隊。茶肆裡飄出龍井的清香,掌櫃取出窖藏的雨水甕,銅吊子往青瓷盞裡傾注琥珀色的茶湯。這讓我記起《陶庵夢憶》中“收梅花上雪水烹茶”的雅事,而今雨水茶雖不及雪水煎茶清冽,卻多了幾分泥土的溫厚。臨窗老者就著茶香誦讀黃庭堅的“夜雨剪春韭”,簷溜在石階上敲出平平仄仄的韻腳。
拐過鎮西頭的土地廟,望見幾個農婦在分秧苗。濕潤的稻種在笸籮裡冒著熱氣,幼芽蜷曲如嬰兒的胎發。她們談論著“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的農諺,笑聲震落竹籬上的雨珠。這場景教人想起陸放翁“小樓一夜聽春雨”的詩意,只是深巷明朝不再賣杏花,倒是田壟間將鋪開萬畝青毯。老農扶犁試耕的身影倒映在水田,泥浪翻捲處,蟄伏的蚯蚓扭動著赭紅的身軀,為土地疏通經脈。
行至城郊,見園林匠人正在修剪梅枝。斷口處滲出的樹液與雨水交融,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甜腥。這讓我想起古時雨水三候中的“草木萌動”,《淮南子》說此時“天地和同,草木萌動”,果然不虛。玉蘭的花苞鼓脹如筆尖,彷彿下一刻就要在宣紙般的天空揮毫潑墨。幾隻早醒的蜜蜂誤闖雨簾,在濕漉漉的花萼間跌跌撞撞,翅膀上沾滿金色的花粉。
暮色四合時登上城樓,但見萬家燈火次第亮起,與天際殘留的雨雲相映成趣。護城河泛著油彩般的光澤,倒映出酒肆招展的青旗。忽然記起川西“撞拜寄”的舊俗,雨水日認干親的孩童,此刻怕正捧著紅雞蛋嬉鬧于街巷。而嶺南的荔枝園裡,農人該是忙著“雨水甘蔗節節高”的培土了。這節氣像條無形的絲線,串起神州大地萬千氣象。
歸途經過書院,聽見童子誦讀《禮記‧月令》:“孟春之月,獺祭魚,鴻雁來。”稚嫩的嗓音穿透雨幕,與更夫報時的梆子聲交織。雨不知何時停了,雲隙間漏下的月光在積水上流淌,恍若銀河碎成了滿地星子。瓦當仍在滴水,但這聲響已不似清晨時清冷,倒像是大地均勻的鼻息。
是夜伏案重讀《農政全書》,“雨水節,雨漸多,可種春麥”的記載旁,不知哪位先人批註:“一犁春雨半畦煙。”忽聞窗外竹叢簌簌作響,推窗望去,原是夜風搖落竹葉上的積水。這千年前的雨,落過《詩經》裡的“習習谷風,以陰以雨”,淋濕過王摩詰的“空山新雨後”,此刻正滲入我窗前的硯池,在宣紙上洇開點點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