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健輝:櫻韻悠悠錦歌長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2月22日 00:28
閩南的春天總愛藏在雨絲裡,趁人不備時偷偷染綠了九龍江。紫雲巖下的櫻花谷卻是個急性子,正月剛過便扯碎滿山雲霧,把粉盈盈的春信子別在青灰的枝椏上。晨光像金絲雀的羽毛掠過山谷時,濕潤的苔蘚在石縫間甦醒,蕨類植物蜷曲的新芽正悄悄舒展,連老榕樹垂下的氣根都沁出嫩黃的尖兒。山雀銜著去年的茶籽掠過溪澗,翅尖沾了水珠,抖落在早開的杜鵑花蕊裡。
你聽呀,晨霧未散時已有新鞋叩響青石階。穿碎花布衫的阿姨們提著紫泥北岸籃,籃裡鐵觀音茶碰著粗陶罐叮噹響,混著紅紙包裹的白水貢糖沙沙作聲。她們在最大那株垂櫻下支起紅泥爐,松枝辟啪爆出松脂香,銀壺嘴兒突突冒著白氣。茶煙裊裊纏著花影,倒像給櫻花披了層輕紗,驚得採蜜的熊蜂繞著緋雲般的花簇打轉。"後生仔,來食茶配紅龜粿。"阿姨們的閩南語沾著露水,比花蜜還清甜,布衫袖口露出的銀鐲子碰著陶碗,叮鈴鈴散在含著茶香的風裡。紅龜粿的蕉葉襯底還凝著晨露,糯米皮裹著花生碎與黑糖餡,在粗瓷盤裡泛著溫潤的光。
谷底的溪流馱著花瓣往觀海寺去,簷角銅鈴被春風撓得直發笑,驚醒了殿前大象耳朵裡打盹的麻雀。穿僧衣的長老在門廊晾曬草藥,陳皮與艾草懸在竹匾上輕輕搖晃,說這山櫻葉泡水能治小兒夜啼。忽然有孩童舉著麥芽糖跑過,琥珀色的糖絲纏著竹籤拉出金線,驚起滿地粉蝶——原是風掀動落英,攪碎一溪胭脂色。溪石上的青苔吸飽了春水,托著幾瓣殘櫻,倒成了水蜘蛛的桃花筏。
半山腰的茶舍飄來南音裊裊,唱曲的阿叔用洞簫比劃:"這花啊,唐時在長安,宋時到漳州城。"可不是麼,石徑旁臥著半截宋磚,縫裡鑽出幾朵倔強的野花,倒比枝頭的花更有古意。紅磚厝的燕尾脊下,新婦晾曬的綢緞與花影交疊,茜素紅的軟煙羅拂過龍眼樹枝,惹得采風的畫家支起畫架,筆尖卻凝住不敢落——生怕驚飛了歇在畫箱上的琉璃蛺蝶。茶案上的白瓷盅盛著鹽漬櫻花,老闆說這是去年封存的春色,此刻正與陳皮話梅在青花碟裡說著悄悄話。
暮色漫上來時,阿姨們挎著竹籃歸家。有位阿姨的籃底躺著幾枝早櫻,說是要送給出嫁的女兒,花瓣邊緣的鋸齒將把月光裁成細碎的祝福。山道拐角處,穿素色旗袍的姑娘俯身拾起花瓣,發間木梳上的螺鈿忽明忽暗,恍若百年前深閨小姐偷溜出府賞春,繡鞋沾了泥也不顧,只管把帕子兜滿落花要作胭脂。歸巢的白鶺鴒掠過她鬢邊,翅尖掃落幾星花粉,正落在石縫裡冒頭的虎耳草新葉上。
我踩著月光離去時,茶舍燈籠剛亮。山櫻花在夜色裡褪成淺紫,倒像紫雲巖把名字借給了它們,暮色中竟分不清是山嵐還是花靄。九龍江在遠處吟唱,潮聲裡混著若有若無的錦歌,三弦的顫音纏著琵琶的輪指,忽然懂得為何古人說"櫻花疑杏花"——原來這滿谷的春意,本就是揉碎了唐宋明月,又摻了閩南紅土,才釀成的千年醉意。石階縫裡鑽出的地錢苔悄悄捲起葉緣,將今日的花事寫成密碼,等來年驚蟄的雨滴來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