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志強:從一粒灰塵開始論生態

　　我最初認識世界，是從窗台上的一粒灰塵開始的。

　　那時候我還年幼，世界就是那個看得見風景的窗戶。窗外的白楊樹一年四季都在那裡，春天長出嫩芽，夏天獻出濃蔭，秋天抖落一身金黃，冬天就剩下光禿禿的丫杈，像伸向天空的無數只瘦骨嶙峋的手。而窗台上的灰塵也總是在那裡。母親每天都要用濕抹布擦拭一遍，可第二天它們又會準時出現，細細的，均勻的，像一層被遺忘了的時光。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灰塵上畫畫，畫出一個太陽，一條小狗，或者一個歪歪扭扭的“我”。

　　那時的我以為灰塵就是灰塵，是世界的廢屑，是時間的遺骸。它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從不關心。它們是沉默的，是微不足道的，是需要被一遍遍清除的東西。就像我們曾經看待自然那樣，以為它沉默，以為它取之不竭，以為那些山川河流，那些風雨雷電，不過是我們生活畫卷裡一成不變的背景。

　　後來我才知道，每一粒灰塵都有它的來歷，都有它漫長的旅程。它或許曾是戈壁灘上的一粒黃沙，被一場席捲天地的狂風托舉起來，飛越千山萬水，帶著大漠的孤寂與燥熱最終落在我家的窗台。它或許是遙遠工廠煙囪裡的一點碳粒，在機器的轟鳴與人類的渴望中誕生，混雜著工業時代的氣息飄過城市的上空，見證了高樓的崛起與河流的歎息。它也可能是一片秋葉腐爛後的碎屑，一朵花枯萎時散出的花粉，甚至是我們皮膚上脫落的、看不見的細胞。

　　一粒灰塵裡有山川的記憶，有河流的歌唱，有森林的呼吸，也有我們人類自己活動的印記。它從來都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它是生態系統的信使。就像我們人類，也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我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飲下的每一滴水，吃下的每一粒米，都來自自然的慷慨贈予。我們與山川湖海，與飛鳥走獸，與花草樹木，本就是同一個呼吸系統裡的不同器官。我們與自然的關係從來就不是征服與被征服，而是共生與共存。我們和那粒灰塵一樣，都是這顆星球的孩子。

　　這種平等的關係我們遺忘了很久。

　　記得有一段時間，窗台上的灰塵變了顏色。它們不再是那種單純的、乾燥的土黃色，而是變成了一種油膩的灰黑色。用手指一抹，指尖上是黏糊糊的污跡。那段時間，窗外的白楊樹也總是無精打采，葉子上蒙著一層洗不掉的垢。我們很少能看到藍天，天空總是灰濛濛的。人們咳嗽的聲音多了起來，口罩成了出門的必需品。我們開始談論PM2.5，談論酸雨，談論那些曾經只在書本裡出現的名詞。

　　黑色的灰塵就是自然寫給我們的一封信，一封用它自己的身體寫下的警告信。當煙囪無節制地噴出濃煙，當污水肆無忌憚地流入江河，當森林成片地倒下，變成冰冷的紙張和傢俱時，自然就會生病。而自然的病最終會變成我們人類自己的病。我們追求發展的腳步太快了，快到把自然的叮囑甩在了身後。我們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可以任意索取，卻忘了主人對家園應盡的責任。

　　那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思考那粒灰塵。它是一個沉重的問號。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正在發生什麼？我們引以為傲的文明將要把我們帶向何方？

　　故事並沒有在灰色的歎息中結束。就像一片土地在經歷了漫長的嚴冬後，終會迎來春天的復甦。我們聽到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行動。

　　我聽說，在遙遠的北方，在那些曾經生產了無數黃沙的土地上，有一群人，他們被稱為“治沙人”。他們的生活就是和沙子戰鬥。那裡的風很大，太陽很毒，種下一棵樹比養大一個孩子還要難。他們用幾代人的青春在漫漫黃沙中紮下一個又一個草方格。他們種下的梭梭樹和沙棘像一個個堅強的士兵，把流動的沙丘牢牢地釘在原地。

　　我無法想像他們的艱辛。我只能想像，當一個皮膚黝黑、滿臉風霜的漢子看到自己親手種下的小樹苗終于吐出第一片綠葉時，他臉上的皺紋裡會綻放出怎樣的笑容。他的汗水滴進沙土，他的呼吸融入風中，他整個人都成了那片土地的一部分。他和那片土地是一種血脈相連的親情。他尊重那片土地的脾氣，也懂得如何去安撫它。他在改造自然，更是在與自然和解。

　　我還聽說，在南方的江河湖泊旁出現了很多“河長”和“湖長”。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巡視自己負責的那片水域。他們會彎下腰，從水裡撈起一個漂浮的塑料瓶；他們會耐心地勸說那些試圖電魚、毒魚的人；他們會記錄下水質的變化，像醫生守護病人一樣，守護著河流的健康。有一位老河長說，他小時候，河裡的水是清澈見底的，可以直接捧起來喝。他現在的願望就是希望他的孫子也能再次看到那樣的河水。

　　故事裡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只有日復一日的守護。他守護的是生命的源泉，是文明的搖籃，是童年的記憶，是未來的希望。

　　這些治沙人，這些護河人，他們的故事像一粒粒種子，被風帶走，也融入了漫天飛舞的灰塵之中。于是，我們身邊的世界悄然發生變化。那些曾經噴吐黑煙的煙囪很多都安靜了下來，有的則裝上了先進的淨化設備，吐出的不再是“龍”，而是潔淨的“雲”。城市裡的公園越來越多了，街道兩旁的綠樹也越來越茂盛。我們開始習慣垃圾分類，開始選擇綠色出行，開始把“生態文明”這四個字真正地刻在心裡，實踐在行動中。

　　這是一個偉大的實踐。它不是一朝一夕的工程，而是一場深刻的變革，一場從思想到行為的集體遠征。它需要頂層設計的智慧，也需要每個普通人的參與。它書寫的是一個民族對未來的責任與擔當。

　　漸漸地，窗台上的灰塵又變回了那種熟悉的土黃色。在陽光下看，那些細小的顆粒在閃閃發光。它們帶來的不再是工業的歎息，而是草原的芬芳和森林的氣息。雨後，窗外的白楊樹葉綠得發亮，天空也呈現出一種令人心安的藍色。

　　有一次，我看到一隻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停在窗外的樹枝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它那麼自在，那麼安詳，那一刻，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那是一種和諧。是人的居所與鳥的棲息地在陽光下達成的默契；是我們建設的城市與自然本身找到了一個溫柔的平衡點。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並非一句空洞的口號，它就體現在這樣生動的細節裡。它是在清晨能聽到清脆的鳥鳴，而不是汽車的轟鳴；是在河邊散步時，能看到魚兒在清波裡游弋，而不是漂浮的垃圾；是在仰望星空時，能看到璀璨的銀河，而不是被燈光和霧霾遮蔽的蒼穹。它是人類在經歷了狂飆突進的發展之後，重新找回了自己在大自然中的位置——我們不是中心，我們只是其中平等而普通的一員。

　　我們對自然的尊重最終會以某種形式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或許是更潔淨的空氣，或許是更安全的水源，或許就是窗外那只藍色小鳥帶來的美好的清晨。

　　生態這個宏大的命題，它的起點就是從重新認識一粒灰塵開始的。當我們懂得了一粒灰塵的來歷和構成，懂得了它與山川、河流、森林，與我們自己的關係時，我們就懂得了敬畏，懂得了責任，也就懂得了如何與這個世界更好地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