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新生活眼看就要開始了

　　他們已經四年沒有通音信了，再往前，又有幾年沒見面，這一次 分離，時間真夠長的。所以，戰爭一結束，天保就急著往家寄信寄錢，像四年前一樣。 但是，家裡沒有回信。

　　這些年，發生了許多事情，有些人不知道戰爭什麼時候結束，又結  婚了，許多人死了，更多的人破產了，現在，每個人都要面對新的生活。

　　戰前，他們家是富裕的，他每個月單為戰爭捐款就有三四十元， 這還不包括家裡捐的。現在，這樣的日子還回得去嗎？

　　那時，男人在外，但凡有了能耐，都會把家撐起來。這幾年，家 裡突然斷了供，怕不好了。女人靠什麼持家？孩子們還唸書不？欠債 了沒有？

　　他們的家，曾經溫馨、美好，妻子賢惠，孩子聽話，父親不在家， 家也妥妥的。天保想念他們，常常想到妻子美好的背影、溫婉的表情， 孩子們聰慧的眼，為了這些，他在外受的所有的苦都值得。

　　6月，美軍佔領了馬尼拉，他通過交通銀行電匯了七萬元。但是， 戰爭還在繼續，錢，大約到不了家。天保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福  建倒在國民政府手中，不過，日本人投降是在兩個月以後，現在郵路

　　還未通，真讓人著急。希望遙遙無期的時候，可以等。希望眼看要實 現了，心，等不下去了。

　　這一場全球性戰爭，幾十億人被捲入其中，交通斷絕，滿目瘡痍， 天保好像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在被佔領的土地，他想辦法讓自己活了  下來，照常營生，要每日擔驚受怕，眼神警覺，家裡人在等著他，不  能倒下，家，要他用生命來擔。

　　蔡天保是個有見識的人，他知道他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災難 來臨時，他沒有慌張，他知道，全世界都這樣，這使他變得坦然。至少， 他可以在信中平靜地說這一切，就幾句話。

　　他想念他的妻子，夜不能寐，想他們朝夕相處的時光，執手相看時 的西窗明月；她的低眉淺笑，脈脈含情；想可愛的孩子，乾淨的家，散 發出香氣的飯。枕邊似乎還留著許多年前女人頭髮的香，輕輕地呼吸。

　　有那麼長的時間，這一切，都是在夜深人靜時走入夢中，在黎明 前破碎。

　　妻子是怎麼度過這四年的，她還好嗎？

　　還好，戰爭發生時，最親近的人都不在馬尼拉，他可以不為他們 提心吊膽。

　　1945年3月，馬尼拉真是人間地獄，對美軍首領麥克阿瑟來說，那 是他必須一雪恥辱的戰鬥，數萬人的圍城，生命對峙，絕望，讓人瘋狂。 此前，日軍首領山下奉文知道勝利無望，下令撤離，像幾年前美軍離 開時那樣。但是，當地駐軍首領不肯那麼做。于是，這個有100萬人口 和無數易著火木屋的城市陷入空前災難。

　　儘管美軍的攻擊禁止使用炮火，但是， 一個多月的巷戰，逐街 逐巷的爭奪，讓馬尼拉成了一場煉獄。數個世紀前建成的石牆、地下  水道、聖盧西亞兵營、聖地亞哥大教堂和城邊山谷，都成了廝殺的戰  場。最後的抵抗發生在財政部大樓，這個地方很快在炮火中化為廢墟。 一萬六千名日軍死了，美軍傷亡了六千多人。不幸的是，留在城中的  七十萬平民，死了十幾萬人，有人說更多。這個數字超過原子彈落在  廣島、長崎所造成的傷亡。戰後，馬尼拉一片瓦礫。

　　蔡天保幸運地活了下來，沒有聽到呼天搶地的詛咒，我們不知道  他經歷了哪些，在如林的槍桿、如雨的子彈裡。在信裡，那場慘劇，

　　余幸托天祐，藉(借)獲安全，堪慶幸。”

　　讀他的信，我好像看見馬尼拉的血色夕陽就這樣掛在1945年3月， 直到蔡天保成為滿鬢蒼蒼的老人。

　　軍人們歡呼勝利，世界走向和平，十幾萬冤魂還在街頭飄。我們

　　不知道，那裡頭有多少華人。

　　蔡天保從廢墟中站起來的  時候，就知道，這一生要好好  活，替那些死去的。生活，支  離破碎；人生，卻是完整的。 人在，家在，妻兒在。

　　他急急忙忙問妻子，家裡 有沒有欠別人的錢，希望快點 告訴我，好讓我有所準備。

　　讀這封信時，我好像鬆了 口氣。他活了下來，沒有離開  馬尼拉，還能往家裡頭寄錢， 這是好兆頭， 一切會好起來 的。新的生活馬上要開始了， 妻子也許不久也要來信了。

　　那些在戰爭中活下來的 人，都會像他那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