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花信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3月22日 00:45
晨起推窗,簷角垂下一枝杏花,粉白的花瓣上凝著露。不知何時,窗前的杏樹已披上嫁衣。風一過,滿枝的絹綢便簌簌地響,像是新嫁娘在試穿嫁衣時的呢喃細語。
這是春的請柬。我總疑心那些花苞是在某個清晨突然醒來的——前夜還裹著深褐的萼片,晨光裡忽然就漲滿了顏色。去年深冬栽下的老杏樹,此刻正擎著滿樹繁花,似乎要把積攢半生的精華全潑灑出來。鳥雀在枝椏間蹦來跳去,啄食著花瓣裡的朝露,倒比人更早嘗到春釀。
巷口推著車賣豆腐的老婆婆換了營生,車上擺著兩個碩大的竹篾筐。筐裡鋪著青苔,新采的二月蘭挨挨擠擠躺著,根須上還沾著泥。我好奇地走過去問一下價格,老婆婆笑著擺手:“自家園子裡的,討個春氣。”說著揀幾枝硬塞給我。二月蘭的花瓣排列成十字形,花朵不大但紫白相間,看起來有點像蘿蔔花,輕輕地落在老人的衣襟上。聽著老人的碎碎念,我眼前彷彿看見了春風吹拂下她家園子裡那片壯觀的“香雪海”。
桃花汛說來就來,護城河邊的垂柳才抽芽,對岸的桃林已燒成雲霞。晨練的人們常在桃樹下駐足,舉著手機拍那些含露的花苞、盛開的花朵和一樹花瀑。而我此時卻總想起兒時鄉間的野桃樹,瘦伶伶斜插在河邊的田埂上,滿樹繁花在春風裡燃燒,比院子裡的還要更濃烈些。花瓣落在新翻的泥土裡,像撒了層胭脂雪,新鮮的泥土氣息和著花香、鳥鳴和偶爾路過的農人匆忙的腳步,構成一幅恬然的鄉間春耕圖。
清明前的雨最懂人心,細密的雨腳剛剛潤濕青石板,玉蘭就開了。碗口大的花朵擎在禿枝上,像棲著一隻隻白鴿展翅欲飛。院牆外探出幾枝玉蘭,映著飛簷下的銅鈴,像是菩薩案前淨瓶裡新供的。母親此時會手持掃帚輕掃階前的繽紛落英,收集起來晾曬,母親認為這樣就可以把春天永遠帶在身邊。
梨花總在某個不經意的黃昏盛開,夕光燭照的黃昏還未褪盡漫天火燒雲,東邊已升起滿樹月光。隔壁鄰家的侄女在梨樹下背書,花瓣落在她的語文課本上,像是批注的歎號。二嫂隔著窗喊:“仔細花粉染了書頁”,話音未落一陣風過,兩人的青絲都沾了花香。
春日的集市總是花團錦簇,成筐的杜鵑擺滿了集市兩旁。賣花人將紅艷艷的花冠稱作“映山紅”,倒讓我想起皖南山區的春深時節。那年坐長途車盤山而上,轉過某個彎道,忽然撞見滿坡的紅杜鵑,像誰失手打翻了硃砂罐。山民背著竹簍穿行花間採茶,紅衣與紅花竟分不出彼此,讓我怔怔地呆了很久。
暮春的薔薇最纏人,村上很多人家的磚牆被花枝爬成了錦屏,連生銹的鐵門環都讓籐蔓纏出幾分溫柔。放學歸來的孩童總愛揪那些半開的花苞,被刺紮了手也不哭,吮著指尖笑。黃昏裡常有白髮老夫妻在花牆下散步,老先生伸手替老伴拂去肩上的落花,那手勢與他年輕時第一次為她簪花竟無二致。
我學著母親在立夏前收拾曬乾的各種花瓣,玻璃罐裡攢著玉蘭的皎潔、桃花的緋紅、梨花的清甜、木香花的濃香。封存時總要多看一眼窗外——槐花已吐出米粒似的白,紫籐正垂落串串瓔珞。春日的花信原是環環相扣的鏈子,這頭剛拾起落英,那頭又有新蕊在風裡晃著鈴鐺。
夜深時翻開宋人寫的《花經》,見“二十四番花信風”的舊說,忽然懂得古人為何要給花期配上信風。這些開謝匆匆的精靈,原是大自然寫給光陰的情書,每片花瓣上都寫著見字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