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叔伯、堂兄弟卻以極不光彩的方式奪回蔡天助:他們結隊搜索陳玉英,在一個碼頭上生生把蔡天助搶走,當即由一位族人帶上回國的輪船。
如今為人不齒的手段,當時卻被家鄉族親視為事關顏面的重大勝利:蔡天助不回國,意味著爸爸絕戶。跟著陳玉英,她再嫁,蔡天助要改姓,對爸爸的兄弟、堂兄弟而言,這是奇恥大辱。至於陳玉英的感受,從來都不是族人需要考慮的。
父親的髮妻對蔡天助算不上好,他住在父親留下的兩間石房裡,繼承了父親的三畝耕地。他沒有受過教育,少年時期種地,成家之後采海蠣。
1991年,生母陳玉英突然出現在蔡天助家裡。分隔了整整四十五年,他認不出這個已經枯萎的老婦人,也聽不懂她斷斷續續的潮州話。
妻子先反應過來,“阿母(媽媽),是阿母。”他難過得哭不出來。陳玉英說,天助,你的模樣一點都沒變。
母親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在哭。沒有任何裝修的石板房,有眼疾的兒媳,饞肉吃的孫子們,都像無聲的控訴:天助被搶回來,可他過得並不好。
母親離開時,蔡天助送母親去潮州坐船。碼頭上,小兒子說,阿嬤(奶奶),你帶我走。已經懂事的大兒子說,阿嬤,你快回來。
他被搶走後,陳玉英在新加坡再嫁,早已兒孫滿堂,她不能帶蔡天助的孩子走。她只能說,明年,明年我還會回來。
第二年,蔡天助沒等來母親。新加坡的三妹夫寄來一封信,裡面是一張出殯現場的照片和報道陳玉英死訊的剪報:準備回國前不久,她在新加坡死於車禍。
蔡天助的老友阿芳來給他讀剪報:“昨天中午,一名老太婆在東海岸信立路被一輛向下滑行的旅行車夾死。”他坐在塑料椅子上,斜對著石板房的大門,右手握住左手,左手又握住右手,哀傷從乾涸的眼睛裡溢出來,在潮紅的眼眶裡打著轉。
他搭馬車去石獅城區找姜明典給三妹夫回信,請他寄一張母親的照片,他還沒有母親的遺像。
父親的髮妻早已再嫁,生了幾個男孩。蔡天助和阿芳回憶這場悲劇,做過代課教師的阿芳發問,“你爸爸的兩個老婆,究竟哪個更不幸?”
人們都說她瘋了
代書人這行有規矩,客人咨詢如何處理家事時,一概不答,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姜明典卻有例外,遇到被丈夫拋棄在國內的女人,他會逾越行規,力勸她們想盡一切辦法出國尋夫。他說,就算丈夫在海外另有家庭,你也要去,你的人生不能就這樣毀了。
他幫她們翻譯對方移民局的外文材料,打聽她們的丈夫在海外的情況。如果男人們不願接納髮妻,姜明典會指點那些苦命的女人,先去香港或澳門,找娘家族人,通過他們的關係網,一定要見到丈夫。
這是逾矩,是對長期默許兩頭婚的宗親社會的冒犯。可姜明典不這樣想,男人有一萬個理由不回國,卻沒有一個理由可以要求一個女人這樣奉獻一生。
當親眼目睹一個女人是如何被折磨瘋的,姜明典很容易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晉江市龍湖鎮後溪村有一個長期客戶,但姜明典只知道她姓蔡,在書信中被稱為蔡氏,兒子叫郭國富。
郭家是後溪村首富,先祖早年赴菲律賓謀生,業有所成,在後溪村建起一座佔地數千平方米的紅磚古厝。院落四面圍牆,皆有入口,門楣雕樑畫棟,石雕磚字,即便不在鄉間,也算豪宅。
深宅大院中,只住著郭國富的老祖母。祖父成婚後遠渡菲律賓,只在書信和匯款中與祖母相見。
郭國富的父親在菲律賓迎娶蔡氏。上世紀70年代,父親死於海難。喪夫的女人,不再是家族的資產,而是負擔。蔡氏被郭家族人送回後溪村,和老祖母同住。
她生於南洋華人富商之家,受過良好的中式教育。後溪村的老人說,蔡氏剛被送到郭家時大概四十歲,容貌依舊動人,日常穿不同顏色的旗袍,純正的大家閨秀。
郭國富定期給村裡最小的叔叔寄錢,讓他拿給蔡氏。沒幾年,老祖母去世,深宅大院中只剩蔡氏一人。她很少出門,出了門也很少和村鄰交談。慢慢地,大家都說,蔡氏瘋了。
可姜明典確信,至少回國的前幾年,蔡氏沒有任何瘋癲的跡象。那時,她見到姜明典,會把南洋讀過的書拿給他看。他問是否要寫信,她說丈夫已經不在了,寫給兒子吧,讓他來看看我。
然而人人都說她瘋了,這是最好的解釋。否則很難說得通,在以姓氏聚居的傳統村莊,為什麼有人會不願意和村鄰來往。沒人在乎她剛喪夫,也沒人在乎她生於南洋,這裡才是異國他鄉。於是,大家都說她瘋了。
後來,蔡氏好像真的瘋了。每次見到姜明典,她都提出要給已故的丈夫寫信,她還記得在菲律賓的住址。我很想他,你告訴他,快點來把我接走吧,我不要再等了。
姜明典把收信人改成郭國富,有時會在信末寫上蔡氏的近況。大約2000年,蔡氏被村人發現死在郭家大宅中。沒有人知道,她經歷過怎樣極致的孤獨和漫長的等待。沒人來接她。
郭氏族人為她辦了簡單的葬禮。連最年長的幾位郭姓村民,也記不清把她葬在哪裡了,“記那個幹什麼?”
“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姜明典回顧五十多年的代書生涯,找不出一個生活順心如意的僑眷。她們多如蔡氏,一生的悲歡都隱沒於鄉野,無人訴說,也無人知曉。
只有少數人有勇氣出國尋夫,可姜明典聽說,也沒多少結局圓滿的。有些男人願意接孩子去國外,卻不提如何安置髮妻。她們輾轉港澳、南洋,找個同鄉一起生活,把後半生交付異鄉。
山河故人
1991年,姜明典把代書攤搬到人民路聯誼商廈的停車場出口,並在此註冊了工商營業執照。與他的小攤一樓之隔的是中國銀行石獅人民路支行。幾年後,那裡調來一個年輕的副行長黃清海,是閩南僑批圈頗有名望的收藏家。
僑批是海外華人寄給國內鄉眷的書信和匯款的合稱,“信”在閩南語中讀作“批”,僑批因而得名。
黃清海是最早認識到僑批歷史文獻價值的人之一。他發現了旅菲華人黃開物在辛亥革命前後的僑批,信中記載了清軍海軍統制(總司令)薩鎮冰率艦隊在福州投降革命黨的歷史事件。
閩南人在海外不入籍,不習他國語言文字,只與華人通婚,子女皆入華文學校。在書信中,他們自稱是家鄉在福建的中國人。九一八事變爆發後,他們的僑批信封上印著“欲救國亡,抵制仇貨,萬眾一心,堅持到底”。他們囑咐妻室,節衣縮食,捐資抗日。
他們是偉大的普通人。先輩們共赴國難的悲壯讓黃清海動容,他以自己收藏的僑批為底稿,分門別類整理成書,出版過幾本專著。
在民間倡議下,2020年,晉江市在僑鄉梧林社區修復了一座僑批館,用於展覽,免費開放。剛開館時,主辦方以每天500元的價格請來姜明典,現場為遊客寫信。
遊客多是文藝青年,並非僑眷。他們寫信給未來的自己,姜明典按僑批的格式代筆,寫完讓他們帶走。
按行業習慣,信末要由代書先生添上對海外親人的祝福語。可寫給自己的信,結尾該怎麼寫?他想了半天,在年輕人許給自己的一堆宏願後面,加上“希望你能在青春時光就好好面對生活”。
時代變了,如今,閩南的年輕一代“下南洋”的情況越來越少,他們在國內讀書、做生意,隨著現代通訊工具逐漸普及,僑信沒落,跟海外老一輩的通信,基本是為了修宗祠或廟宇。海外族人捐資助力,姓名刻於芳名碑。那些普通村落裡的輝煌宗祠中,捐資者的姓名能刻滿兩三面石碑,通常半數是海外族人。
做了一輩子代書先生的姜明典性格有些冷漠。“賣文為生”,這是被問急了的姜明典唯一一句解釋。這也是代書人這一行業的“職業病”,見慣了他人的命運起落,他們只把代書看做生意。在僑批研究者的學術著作中,代書先生被歸為街邊小販一類。
他最大的愛好是爬山。7月27日早上五點半,姜明典騎摩托車到靈秀山。天氣好的時候,在山頂的涼亭裡可以看到海,那裡恰好是外高村的方向,姜明典的父親姜意濤當年乘船去台灣的碼頭就在那裡。
改革開放之後,父親給台灣的舊友寄過很多次中藥,每次都寄東歸。舊式文人鍾愛奇妙的隱喻,在古典詩詞中,中原、江南人士還鄉,多言東歸。父親希望台灣的朋友能東歸故鄉,來看看他。
父親去世後,旅居菲律賓的堂姐回國弔喪,帶回一個隱藏了半個世紀的秘密。
當年,姜意濤在整個家族的意志下回國後,他在台灣的愛人並沒有放棄。她輾轉台灣、菲律賓多地尋找姜意濤的族人,她幾乎就要成功了,因為她找到了姜意濤在菲律賓的伯父。可伯父裝作不認識姜意濤,把她打發走了。
在靈秀山頂,講起這段往事,姜明典尊稱台灣女人為“爸爸的故人”。故人與山河,都被阻隔。
山下有一坐始建於隋朝的寺院,名為金相院。早上六點半,太陽升起來。姜明典下山,正趕上金相院迎來第一波香客。
寺院佔地不大,五臟俱全,主殿、偏殿、鐘樓、鼓樓一應皆有。鼓樓上,公放音響正在播送無名居士錄製的歌曲《送別》。
曲調是流傳最廣的那個版本,但結尾處的歌詞略有改動,“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