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起,祖籍在福建南部泉州、廈門、漳州的華人華僑,慣於通過書信與國內親人聯絡。上世紀90年代起,現代通訊工具逐漸普及,僑信沒落。
72歲的姜明典是福建石獅最後一個僑信代書先生。他執筆的兩萬多封僑信遠渡重洋,記錄了一個個被時代淹沒的個體命運:海邊漁村的男人們下南洋謀生,女人們則被留在村莊裡,她們的人生軌跡,只能在姜明典的筆下留下寥寥數筆;宗族血親以一種牢固、隱秘的方式維繫著閩南人異國謀生的集體行動,這種方式跨越時間、空間,存續至今。
這不僅有宏大敘事中的家國情懷,也有時代、宗族社會造就的殘酷一面。
海邊的代書先生
姜明典一直說,寫僑信的時代早就結束了。7月底的一個上午,他送走客人,兩指夾著底稿在陽光下晃幾下,“現在我給人寫遺囑。”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石獅市就在海邊,但白天沒有一絲風。熱浪以肉眼可見的形狀從水泥路面升起,空氣滯重,像給人蓋上一層被子。
姜明典的代寫書信小攤擺在聯誼商廈的停車場入口,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小攤有兩張桌子,一張掛著“代寫僑信”的牌子,另一張上堆滿舊報紙和寫過的書信底稿。小攤位於鬧市區,和土筍凍攤子、菜攤和等著拉客的摩托車們擠在一起,前面是常年交通擁堵的人民路。
長達一公里的人民路一直被視為石獅當代史的縮影。供銷社大樓、國有銀行宿舍舊址仍在,南洋風格的騎樓分佈在街道兩側。
石獅市原為福建省泉州市晉江縣一個鄉鎮,1987年改設為縣級市。由於祖籍在石獅的海外華僑華人眾多,這裡堪稱處處是僑鄉,家家皆僑眷。從清朝末年開始,閩南人下南洋謀生,匯款給國內親眷興辦產業的習俗持續至今。人民路上的華僑戲院曾經是閩南地區第一座劇院,也由愛國華僑投資修建。
夏天是姜明典的生意最差的時候。太陽落山之前,沒多少人願意出門。代寫僑信的業務沒落之後,他常接一些代寫遺囑的單子,有時候也為農村顧客寫一些反映環保、違法征遷問題的舉報信,或者替不願意花錢請律師的人寫點法律文書。
但僑信業務並未完全斷絕。7月26日上午,石獅市華山村來人,請姜明典寫信給菲律賓的表叔,感謝他為普渡日祭祖寄來的3000元現金。
普渡是閩南語分佈地區最隆重的民間傳統節日,重要性高於春節。普渡原為佛教用語,意為佛祖廣施法力普度眾生。在閩南,這一佛教儀式逐漸演化為祭祀祖先和歷朝歷代無名英雄的集體活動。
閩南人重傳統、重宗族,祭祖、修宗祠等傳統活動,是姜明典筆下經常出現的內容。村裡修宗祠,希望海外族人捐助,姜明典寫下,“伏望先生出面召集二房西軒廳所有旅菲族人,積沙成塔,集腋成裘,共襄祖廳重建之大計,維維吾祖,恩德浩瀚。”
一個村莊的吳氏兄弟家裡翻新祖屋,向菲律賓的叔伯求助,姜明典下筆含蓄,對捐助一事隻字不提,只說“昔江沂吳公自菲歸寧(家鄉),執意建業,先父力與心違,唯父命難違,克盡衣食。今破損坍塌,吾兄弟合作修復之,悠悠寸心,若表追源報祖之志。”
這兩封信件都寫於今年4月。寫信人找到姜明典,特意強調要用文言文,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對海外族老的敬重。族內公共事務特有的儀式感跨越時間和空間,存續至今。
剛接觸這個行業時,姜明典惡補過半年的古文,工具書《秋水軒尺牘》常備手邊。《秋水軒尺牘》是清代三大經典尺牘之一,作者是屢試不第、潦倒半生的落魄文人許葭村,堪稱姜明典的知音。
他們同樣學業無成,同樣賣文為生。剛執此營生時,姜明典走二十多里地下鄉寫信,只有一個初中時代的舊書包,單肩式,軍綠色,裝著紙和筆,還有一把大米,在村裡和人換紅薯吃。姜明典從這本尺牘中得到來自一百多年以前的慰藉:探我行囊,惟有清風明月耳。
“不要亂寫”
作為泉州地區最後一個還在營業的代書先生,姜明典的職業年限會直接決定這一行業存續的時間長度。他身體尚可,還沒有退休的打算,準備寫到提不動筆的那天。而向前追溯,54年前的1967年,他是接父親姜意濤的班,當上代書先生的。
解放前,姜意濤從永寧鎮外高村坐木船東渡台灣,到1948年已經是台南一所中學的校長,並和當地一位姑娘戀愛。這一消息輾轉傳回晉江縣老家後,引起了整個家族的反對。
姜家一門眾兄弟皆為文盲,舉全家之力供養最小的弟弟姜意濤讀書,如果姜意濤在台灣成親,迎娶外鄉人,姜家最重要的一條血脈將在家鄉永無留存。宗親社會中,一個人的生老病死、紅白兩事都是宗族的公共事務,人首先是家族的資產。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輕男人,承載著整個家庭實現階層躍升的希望。
於是,在老母親的首肯之下,姜家眾兄弟想盡辦法讓姜意濤回到大陸,不久就命他迎娶一位同鄉女子。隨後,長子薑明典出生。
1956年,曾在台灣任教的姜意濤被開除教職自謀生路,下鄉做起代書先生,為不識字的僑眷讀信、寫信。他做得盡職盡責,姜明典曾翻到過父親的一個筆記本,上面記著父親寫過的每一封信的日期、客人姓名、收信人住址和信件的大致內容。
十年後,尖子生薑明典因家庭成分問題被勸退。高中就在他家旁邊,上下課打鈴,鈴錘就錘在他的心上,少年時代的夢想被敲得支離破碎。他別無他法,只有接了父親的班。
第一次去鄉下寫信之前,父親給他交代了臨近鄉村老主顧的住址,又特意囑咐,不要打聽客人的家事,進獨居的女人家裡要有村人陪同,否則丟了東西或者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很難說清楚。不要亂寫,沒人挨餓,只是生病了,要錢治病。記住,不要惹麻煩。
“不要亂寫”是父親反覆告誡的,病災是暗語。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給海外族人寫信,不能說國內生活的真實情況,只能說生病了,要錢治病。時間久了,海外的親人能看出一些端倪,寄回來少量現金和大量的米面糧油,由水客或回國探親的同鄉送到家裡。
在鄉間遊歷十年後,1977年,姜明典在石獅城區新華路禮拜堂有了一個固定攤位。當時,他是全城三四十個代書先生中最年輕的一個。母親教過他英文,他又自學了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改革開放初期的出國尋親熱潮中,在外語優勢的加持下,他度過人生最好的時光。
那是他眼中代書行業的黃金年代。來寫信、翻譯的人排著長隊等他。地方郵政局也要請他幫忙翻譯信件信息——在長期的海內外通信中,英語已經吸收了閩南語的部分發音特徵,而大陸的標準英語教材中又尚未收錄這些變化。比如,蔡姓在閩南是一大姓,按照民間書寫習慣,英譯不是“Cai”,而是其閩南語發音“Cua”。地方郵政常譯不出人名和地址。
每天都有人找他寫信,收入尚可,又受人尊敬,原來只是當做餬口之計的工作,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好的。
隨著時代的發展,“不要亂寫”的告誡逐漸失效,每一個僑眷都可以告訴海外的親人家中的真實情況。不過,挨餓、病災的事情也逐漸絕跡了。這時,僑信更多的內容是,族人們商議如何重振家風,集資大興土木,修復宗祠——在閩南,這被叫做“起大厝”。
究竟哪個更不幸?
代書54年,姜明典為石獅、晉江兩地的僑眷寫了兩萬多封家書。從這些用主要用鋼筆和宣紙寫下的書信中,他看到了閩南傳統宗親社會圖景中的殘酷一面。
一位客人叫蔡天助,如今82歲,他的父親是石獅市祥芝鎮古浮村人,成婚不久即遠赴新加坡,將髮妻留在國內,終生再未回國。
父親在新加坡又娶了妻子陳玉英,生下蔡天助。這是當時的一種常態,閩南人稱之為兩頭婚,男人在海外再娶,仍要定期給國內匯款供養髮妻。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蔡天助的父親誤觸日軍水雷,不治身亡。父親與髮妻無子嗣,按宗法,獨子蔡天助是父親的唯一繼承人。
蔡氏族人和陳玉英商量,把蔡天助送回石獅老家,由她在新加坡再嫁。給人做洗衣幫工撫養兒子的陳玉英拒絕了,兒子是她在戰亂中生活下去的希望。雙方對簿公堂,爭奪蔡天助的撫養權。毫無意外,族人輸掉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