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從國際法視角看待南海局勢？ ——專訪英國國際法專家、北京大學法學院訪問教授安東尼·卡蒂 中新社記者 曾玥

　　自2009年起，英國國際法專家安東尼·卡蒂(Anthony Carty)將學術興趣投向中國並多次來華訪學。在華工作近10年，他與中國學者合作，研究東西方哲學傳統對國際法的認識演變及影響。其間，南海問題升溫引起卡蒂關注。為探明真相，他輾轉於英、法、美之間，查閱大量19世紀以來關於南海諸島所有權問題的歐美國家檔案，並將基於歷史檔案的研究結集成書，嚴謹論證中國對南海諸島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

　　東西方哲學傳統如何與國際法有機互動？如何從國際法視角看待當前南海局勢？近日，卡蒂在北京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就上述問題分享自己的思考和觀察。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在華工作、生活對您的專業研究產生了哪些影響？

　　安東尼·卡蒂：2009年起，我在香港大學擔任包玉剛爵士公法講座教授。後來我受邀來到北京，先後在清華大學、北京理工大學任教，現於北京大學訪學。算起來，我陸陸續續在中國工作和生活已近10年。

　　這對我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特別是在華期間，我從事東西方哲學傳統的比較研究，基於中、法、英等國的檔案資料，編纂論著《統治者的道德和責任：作為世界秩序的正義法治原則在歐洲和中國的起源》。這本書通過對比西方哲學傳統與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異同，探討東西方哲學關於法律和道德的理念溯源，及其對國際法和國際秩序的認識演變與影響。

　　中國一直是我學術研究的核心。目前，我正在與中國學者合作，試圖藉助歐洲的自然法理念與中國的儒釋道思想，構建一個以自然法和文明對話為基礎的國際法框架。這是一種基於比較研究的嘗試，目的是找尋東西方文明共性，並在此基礎上倡導各國通力合作。

　　中新社記者：東西方哲學傳統如何與國際法有機互動？

　　安東尼·卡蒂：法律是由人類制定的，目的是調節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因此，在思考人類制定何種法律之前，必須先理解人類本身。

　　國際法哲學試圖探討理解人類的最佳方式。一方面，不同民族之間沒有無法跨越的鴻溝，東西方思想根源總是存在許多共同點，人類之間並不存在明顯差異；另一方面，各個民族都有各自的歷史文化背景，國家和社會關係的維繫與調節必須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之上。正因如此，我們必須理順哲學基礎，釐清各種思想流派之間的相似共通之處。只有確立這樣的前提，才能進行具體的合作協商。

　　大量學術證據表明，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印度大乘佛教和中國儒釋道思想，以及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些先哲及其思想流派擁有很多共性。我認為這是一種自然法的思維方式，即人類並不是完全獨立自由地做任何想做之事，而是受制於更大的現實約束，因此必須對外物加以尊重。

　　以權威為例，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強調社會等級制度的重要性，然而統治者本身也受制於“天下”，如“失民心者失天下”。社會各階層時刻受到這種約束，時刻自省自查，盡其所能各司其職。

　　而西方個人主義高度重視個體自由，強調自我支配並不受外來約束。在憎恨和憤怒的驅使下，個人主義已不知不覺陷入消極競爭關係中，致使個體之間無法合作。這是西方社會撕裂、極化的根源所在，甚至導致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面臨崩潰的風險，滋生單邊主義。

　　中新社記者：您的著作《南海的歷史與主權》為何引發廣泛關注？站在國際法的視角，您如何看待當前南海局勢？

　　安東尼·卡蒂：從2009年起，我輾轉英國、法國和美國之間，查閱了大量19世紀以來關於南海諸島的官方歷史檔案，特別是這些國家外交部門所闡述的國際法意見。我發現這些跨越120年的檔案都壓倒性地支持一個觀點：南海諸島確屬中國。

　　研究歷史檔案有助於深入實質分析問題，國家的“思想”必須依靠其公開聲明來判斷。雖然材料呈現方式盡可能保持歷史敘事的中立性，但一些法律歷史事實非常突出。

　　例如，1921年時任法國外交部部長阿里斯蒂德·白裡安的表態，1931年時任法國外交部法律顧問巴斯德萬特給出的法律建議，都明確表示西沙群島屬於中國。

　　1974年，一份獲英國內閣批准的法律意見書也給出清晰結論——南沙群島是中國的。材料還援引對中國在南海諸島經濟活動史的調查結果：“這些島嶼……自古以來每年都有中國漁民到訪，他們在周邊水域捕魚，不定期地在島上居住。我們殖民地部(自1891年以來)的記錄證實了這一情況……”

　　歷史檔案也揭露了美國在處理南海問題時所抱持的地緣博弈思維。根據美國國家檔案館的一份記錄，時任美國副國務卿羅伯特·墨菲於1956年錶示，雖然菲律濱對南沙群島沒有主權要求，但應該鼓勵菲律濱聲稱對南沙群島擁有主權，這符合美國的戰略利益。時任美國國務卿約翰·杜勒斯對此作出判斷：“此事極其重要，美國應該採取快速、有效的行動。”

　　顯然，美國在處理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問題時純粹出於地緣政治利益考慮，明知菲律濱對南海諸島沒有任何可信的主權主張，仍煽動菲律濱在南海行事，因為美國不希望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落入中國管轄。

　　菲律濱對南沙群島部分島礁的領土主張在法律上是不嚴肅、不合理的。縱觀歷史和現實，不難看出菲律濱是美國遏制中國的一個工具，用於動搖南海局勢，進而挑動地區國家對立甚至挑起武裝衝突。我認為菲律濱並非獨立行事，其內部意見極其分裂。美菲戰爭結束後，美國一直在干擾和塑造菲律濱的政策。協助我完成本書研究的菲律濱學者梅麗莎·洛哈曾告訴我，她深信被美利用將使菲律濱走上傷害本國人民的道路。

　　在我看來，美國的霸權干預對國際法正常發揮作用產生了災難性的影響。南海諸島顯然是中國南部家園的一部分，中國人對於家園被巧取豪奪企圖的強烈反應卻被看作是荒謬的。這是國際社會的一幅黑暗圖景。

　　南海局勢不斷升溫的根源在於某些國家的意識形態偏見和焦慮，毫無道理可言。中國有權捍衛自身合法權利並阻止菲律濱等國對部分島礁的非法佔領，相關各方應排除域外勢力的煽動和干擾進行對話協商。此外，歐盟、亞太各國應在南海問題上認清歷史事實、保持獨立思考，堅決維護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

　　中新社記者：面對當前的國際形勢和共同挑戰，中國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及三大全球倡議。您怎麼看？

　　安東尼·卡蒂：過去我批評西方社會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基於這樣一種偏執的觀念構建而成：每個國家都將他國視為威脅，唯一的安全保障就是建立軍事聯盟以對抗外敵。典型觀點如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提出的“凡人皆狼”，類似主張常見於西方哲學中。

　　中國則秉持完全不同的哲學理念，即“世界是一個大家庭”，倡導國家之間的合作，並通過維護國際秩序推動這一理念的實現。中國政府在金磚國家機制等各種機制下開展合作，在南亞、非洲、中東、拉丁美洲等地區建立合作與理解的平台，以應對複雜的國際局勢。

　　因此我非常認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中國一直強調，任何國家之間都是平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體現出一種人文主義願望，即我們共享同一個星球，我們需要理解、合作並生活在一起。個體的不可分割性和多樣性的不可抑制性是中國文化的偉力和本質，這也反映了研究中國思想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觀點——“和”是多樣性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