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君
人命,在菲律濱黑市究竟值多少錢?答案是:500美元。而中國警察人頭的價格,翻了10倍,是5000美元。要買人頭的,是菲律濱詐騙集團的幕後金主。
收到風聲時,民警們正在追查一宗跨國電信網絡詐騙大案,即將對藏在計順市頂級寫字樓裡的400多名中國籍詐騙犯收網。一旦收網成功,那麼已“投資”上億元的詐騙集團將會血本無歸。
一年中,中國警方已在菲律濱抓了1000多人,詐騙集團早已對他們恨之入骨。此時,騙子決定不再坐以待斃,而是放手一搏——對駐菲工作組的領導下達了江湖暗殺令。這條暗殺令,是對騙子們最強勢的保護,也是對中國警察最後的警告。
在濕熱的東南亞,在槍支氾濫的異國,不被允許持有武器的民警,一面警惕著騙子眼線的出賣,一面防範著隨時可能從陰影裡射來子彈。這場力量極不對稱的殊死搏鬥,只為保護背後的國人,免遭電信網絡詐騙的折磨……
瞄準中高端人群,手上低於20萬現金沒資格進群
我是湖北孝感的警察。這裡是一座緊挨著武漢的四線城市,許多警察的日常就是吃飯、睡覺、打電詐。
2019年3月,孝感發生了一系列詭異的詐騙案。首先是縣級市應城的李某被投資理財類詐騙騙走了100萬元,接著,其他縣市區也陸續出現同類型的大額電詐案件。
詭異之處就在於,以往這類案件主要針對的是文化程度較低、想快速致富的人群,損失大多幾千、幾萬元;而這次集中爆發的幾起案件,受害人要麼有著較高文化程度,要麼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小老闆,損失金額大多幾十萬,有的甚至超過百萬。
更離譜的是,根據受害人們陳述,被邀請進投資理財微信群前,還專門設有驗資環節,手上低於20萬現金連進群的資格都沒有。瞄準中高端人群,是這伙騙子的特點。
說起詐騙套路,其實和大多數“殺豬盤”一樣:邀請受害人進微信群——金牌導師在線授課——群友紛紛曬賺錢截圖——受害人經不住誘惑開始投錢,最終血本無歸……
局裡立即組織了專案組,一番偵查操作後,將詐騙團伙鎖定在菲律濱某地。同時,我們也發現另外多樁手法不同、風格迥異的電詐案件也與這個坐標有關,也就是說,這裡遠遠不止存在一個詐騙團伙。
那麼問題就來了,跨國打擊可不是咱們一個四線城市的公安局能搞定的,於是局裡趕緊向省廳、公安部匯報。公安部很快就批復同意,組織全國多地警方組成專案組,我們也參與其中。
懷著激動和忐忑的心情,我們準備前往菲律濱。由於是跨境工作,我的內心升騰起一種國際刑警的虛榮感,成龍大哥電影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我不僅被迫滯留在菲律濱快半年,還差點把命交代在那兒……
騙子集團裡出了“內鬼”
一個月後,菲律濱馬尼拉市,某小旅館的房間內。
昏暗的燈光下,幾個糙老爺們警察,要麼沉默地敲著電腦,要麼站在窗邊大聲打電話,要麼拿文件蒙著臉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酣睡。煙味、泡麵味以及男士襪子特有的酸爽氣息,在狹小的空間裡混合成一種不可描述的奇妙味道,盤旋在這個臨時指揮部,隨著時間流逝愈發濃烈。
記不清已經熬了多少個通宵,我的髮際線又肉眼可見地往上提了不少。跨國辦案的難度確實比想像大太多,別看我們平時在國內都自詡“神探”,破案思路一套一套;一出國,我們就只是一群弱小無助又可憐的普通人,既沒槍也沒有執法權,只能搜集證據,一方面提供給國內的同事研判分析,另一方面提供給當地警方協助破案。
泡麵吃久了會膩,在濕熱的東南亞待久了更膩。正當我們對案件進展感到沮喪時,兩件好事迎面而來,如同雞血般注射進大家心裡。
第一件,是詐騙應城李某100萬的嫌疑人,近期突然回國時被抓了;第二件,是公安部刑偵局接到了一起舉報菲律濱計順市某電詐窩點的線索,指令湖北警方接手,而這線索居然來自騙子集團內部——也就是說騙子集團裡出了“內鬼”!
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後,我們和舉報人小劉接上了頭。雙方約在海邊見面,因為這裡人比較少,更為安全。為什麼這麼重視安全?我必須提一句,由於菲律濱是允許合法持槍的,所以居民普遍都有槍,而我們這種沒槍的外國人,外出總是格外謹慎。
海邊沙灘,鹹腥的海風吹拂在我們臉上,卻沒有吹走我們內心絲毫的躁動,反倒隨著交談的深入,我們的脊背完全濕透。根據小劉的描述,我們的對手,是一個“龐然怪物”……
大廈裡300多號人屬於不同的電詐團伙
小劉之所以“背叛”騙子集團,並非因為遭受非人待遇後的急於報復、魚死網破,相反,他很“自由”。
幾個月前,他在上海找工作時,被一家外貿公司招工至菲律濱。他以為是做高薪白領,結果到地方後他才發現,自己上了騙子的“賊船”。
“公司”設立在計順市的高端寫字樓裡——全球貿易中心大廈。“公司”上上下下有近400號人,無一例外全部是中國籍的電詐騙子。
“公司”的後勤體系非常完備,吃住行包干,所以小劉和其他被忽悠來的“同事”只需要一門心思撲在騙人上。
每天清晨,小劉和同事們一起被大巴車拖進寫字樓裡,開始一天緊張忙碌的電詐工作,他們的手指翻飛在鍵盤上,電話打得無比響亮,每一次歡呼和開懷大笑,都伴隨著國內一個普通人的絕望嘶吼,甚至一個家庭的分崩離析。
到了晚上,疲憊的小劉在管理者的監視、指揮下,沉默地穿過公司,登上大巴,返回宿舍。沒有自由,沒有朋友,沒有未來,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裡,他聽見過很多聲音:想逃跑卻被抓住暴打的哭喊聲,業績太差被訓斥侮辱的責罵聲,給家人謊報平安的虛假笑聲,以及床頭彷彿坐牢倒計時的時鐘嘀嗒聲……
如同圈養的牛羊般苟活,這不是小劉想要的。但他明白,想要逃出去,必須取得管理者的信任。否則一旦失敗,水牢、電擊棍、小黑屋等種種折磨就會紛至沓來。
於是,小劉假裝積極工作,慢慢獲得了較大的活動空間。據他講,“公司”不玩誘騙轉賬這種低端的一錘子買賣,而是“放長線,釣大魚”。
在誘騙受害人進入投資群聽課後,並不急著要受害人掏錢,而是長達兩三個月的洗腦、“虛擬盤”操作,讓受害人對群裡的“炒股大神”心悅誠服。然後再安排受害人統一入金“實盤”,再通過誘導受害人高頻交易、槓桿交易、篡改後台數據等方式讓受害人入金完全虧損,實現“殺豬”操作。
由於投資交易平台、虛擬貨幣交易平台都是“公司”花高價專門訂製開發的,其代碼都和真實平台高度相似,同時具備人為干預的“後門”,所以“炒股大神”在“虛擬盤”期間可以進行各種神操作。
眼看著新一批的“豬”已經養了幾個月,不忍心大批國人上當的小劉選擇了向警方舉報。
另外,據他透露,大廈裡的騙子遠不止他們一家,300多號人實際上屬於不同的電詐團伙,詐騙手法、劇本也不盡相同,但都接受統一的食宿安排,共享同樣的洗錢渠道,甚至被同樣的黑白兩道勢力保護……這一切的幕後操縱者是誰,小劉也沒摸清。
為了掌握“公司”更準確的情況,上級領導決定派我們臥底深入虎穴……
“他們要殺我!”
天空呈現死灰色,壓抑的烏雲籠罩在我們頭頂,遮擋住陽光,在我們前方的路上灑下一片片陰影。
時值2019年8月,颱風在整個亞洲大鬧一場後逐漸平息。首當其衝的菲律濱,受災程度不小。我們行駛在計順市凋敝的街面上,向另一個風暴中心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