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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炳梅:花信再至

2025年04月12日 00:16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4月12日 00:16

  雨水節氣前,料峭春寒裡飄起霏霏雨雪。收拾陽台霉濕的舊花盆時,我的指尖忽然觸到某種鋒利的溫柔——那盆被遺忘了三四年的老蘆薈,竟從青銅色老葉深處掙出一莖粉紅花蕾,狀若飽蘸硃砂的狼毫筆尖。我怔怔地凝視這株主莖虯曲已木化如古籐的蒼勁植物,歲月的灰翳覆滿層層老葉,卻依然于最隱秘處擎出這般鮮潤的生機,恍若青銅器皿裡突然綻放的珊瑚枝,令我不禁眼眶濕潤。

  三年前那個臘月,這株從青海高原隨我們遷徙定居于陽台七載的蘆薈初綻花顏,其震撼恍如昨日。此前,它始終悶不做聲地生長,我從未想過它會開花。瞥見它捧出一莖花蕾的那刻,我的激動和訝異,無異于猝然聽見啞巴開口。彼時,我守著這株蘆薈積蓄七載光陰釀成的橘色火焰,感覺整個寒冬都被它燒得滾燙。

  我曾興奮地用相機定格它初綻的每個時辰,在筆記裡詳細描述花瓣長大及至舒展的每個瞬間,甚至為它寫下千字長文,如同為初生的嬰孩撰寫成長日記。然而,當最後一瓣橘紅枯萎零落後,我卻像失信于神明的香客,任其退守陰影處蒙塵,任憑相機記憶卡裡綻放的那抹驚鴻,淪為電子塵埃。

  這些年,我總被遠方的幻影盅惑,任曾癡心搜羅來的花草在陽台上自生自滅。這盆老蘆薈尤其可憐,被那簇張牙舞爪的曇花逼至牆角,又承著綠蘿垂落的籐蔓及牆角屋頂飄落蛛網的糾纏,葉心積滿經年的風霜,像是被遺棄在戰場角落的青銅盾牌。我始終沒能俯身為它撣去塵埃,卻總在社交平台追逐虛擬的春色,點讚那些精修過的花草九宮格,消磨光陰。

  這盆老蘆薈,兀自在塵埃裡生長。三年蟄伏,竟又捧出新的花莖,如同老兵從戰壕裡舉起殘破的旌旗。那日與兒媳通話,聽她說網購的智利車厘子正在派送,我忽然哽咽,向她訴說這個奇跡,彷彿在通報家族新添了子嗣。再看那莖花苞,正以稚拙的倔強,在晾衣架與雜物箱縫隙間蜿蜒,像極了那年我們在青藏公路見過的朝聖者,以額觸地卻始終向著日光。

  翻開泛黃的觀察筆記,驚覺這次的花蕾比上次明顯稀疏。是三年積蓄不及七年醇厚?抑或逼仄空間蠶食了它的元氣?然而,那裂開的苞衣裡,淡金花瓣卻依然閃爍著初生的光芒,如同敦煌壁畫裡飛天手中永不墜落的燈盞。某個清晨,我訝異地發現,那枚花莖竟然將莖幹折成直角,宛如《山海經》裡倒掛絕壁採藥的仙人,令我不禁想起地質隊員勘探時繫著繩索攀巖的倔強身影。

  驚蟄雷聲滾過玻璃的那夜,我似乎聽見花苞迸裂的細響,猶如古琴弦上迸出的泛音,讓我心顫。晨起奔去陽台,正撞見蘆薈又一朵花舒展開六片蟬翼般的綃紗,金蕊綴滿星辰碎屑,恰似波斯匠人用金線在月光紗上刺繡。這分明是比三年前更壯闊的綻放!那老葉邊緣的枯焦與新蕾的鮮潤,在晨光下形成奇異的和弦,彷彿古寺裡同時敲響的晨鐘與暮鼓,讓人恍惚神迷。

  晨光中,整支花序顯露出精妙的秩序。下端的花已然怒放,中段尚裹著淡粉的青紗,頂端仍是緊緊閉合的翡翠珠子。最盛處那朵花的花瓣上凝著夜露,將透過紗簾的朝陽折射成七彩光斑,在牆壁投下流動的虹影。我再次被震撼:這盆植物正在用花朵丈量時間,從下至上,從綻放到閉合,竭力完成著一次生命的測繪。

  晨風攜帶著某種熟悉的甜香,浸入我的心脾。忽然憶起三年前我那篇《蘆薈花開》的結尾:“有些存在,本就是為了證明剎那即永恆。”此刻,我卻感覺需要修正:真正的永恆,或許不在某個驚鴻一瞥的瞬間,而在于枯萎與重生之間的無盡折返。

  你看,那些最早開放的花朵已蜷縮成琥珀,但頂端新的苞芽仍在不斷吐露春信,像蠶兒用銀絲丈量生命的經緯;又像敦煌藏經洞的經卷,在湮滅與重生間傳遞著千年不息的火種。我拿起手機,輕輕拍下這莖花蕾此刻的模樣,連同我的歡喜和希望一併發送給兒媳。

  清明將至,這莖花枝末梢蓓蕾終于綻放。坐在由盛放與凋零構築的花瀑前,我總算看清了這株蘆薈曾被忽略的細節:老葉背面有螞蟻搬運花蜜的路徑,斷根處長出的氣生根正悄悄扎進磚縫,三年前的花莖枯萎成木質化的支架,卻仍倔強地托著新生代的綻放。

  暮春的風裹著柳絮湧進陽台,將謝落的花瓣吹向更深的角落。我沒有像上次那樣急著清掃,只是把這盆枝幹嶙峋的老蘆薈往明亮處挪了半尺。既然知道了有些生命自己會走出輪迴的圓,我們要做的,不過是騰出向陽的方位,撣一撣經年的塵埃,在向陽處靜候奇跡——就像青海湖畔的轉經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蓮花次第開放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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