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慢慢等一封信

　　互聯網時代，誰還有心情慢慢等一封信。

　　在機場候機，要一杯茶，看兩頁書，刷幾個視頻，你的慢慢有多慢。

　　平面化的世界，一瞬間的距離，解構了我們的生活。許多事情可以一蹴而就，你連囫圇吞棗都來不及，故事已經直奔下一個主題。

　　紙的時代的溫潤，是由時間細細熬成的。萬里傳書，挑燈夜讀，那些走過萬水千山的信，沾著電子郵件沒有的淚光，留著各種各樣的手指摩挲過的溫度，塵世的氣息、人間的煙火、深深淺淺的幸福、薄霧一樣的哀愁，瀰漫在紙裡。

　　信差來敲門的聲音多麼令人期待啊，你知道他們背上的郵囊曾經走過多遠？愉快的寒暄，疲倦的笑臉，那人放下信，討口水喝，又走向下家。

　　信封打開前，你永遠不知道信裡說的是什麼，有時，不過是一張寄物清單，一件襯衫，兩雙拖鞋，南洋的咖啡的沖法。驚喜是必須有的，噩耗也會來，常報的是身體粗安。遠方的家人，知道“粗安”就是好消息，你的期待不能太高。

　　你一封封打開那些發黃的南洋家信，你看到從前的那個世界，眾生芸芸，熙熙攘攘，那麼多開心不開心的人擁擠，風一吹，飄蓬四起，逕自去做那瀛洲海客，直把客地過成家山的樣子。你聽到他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家鄉調調，好像從老式的留聲機上發出來的，又親切又溫暖。你聽他們說話時，日光明晃晃地照著，花明晃晃的開著，一切都像從前的樣子。那些從家書裡走出來的人，只有他們知道，無論走得多遠，其實他們不算孤單，凡間總有他們惦著的和被惦著的人。而他們所知道的那個世界，四海昇平，狼煙四起，和我們今天的並沒什麼兩樣。

　　你讀到每一封信其實都是別離，十年夫妻九年空，一生夫妻三年半，商人的世界，散發著淡淡的悲傷。一生夫妻，卻不能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卻老死不相見。有一種婚姻原來是用來對望的。母親在悲欣交集處等兒子，等來一個，就要送走一個，因為客地的生理沒人照料。兒子心心唸唸有一天能承歡雙親膝下，但其實往往沒有這一天。哥哥和弟弟為生理爭執不休，可他們還是一生一世的兄弟。父親在信裡教導兒子，溫言軟語，可他對于兒子，不過是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如約而至的匯款單。兒子小時，父親不在家邊；兒子長大了，母親不在身邊。叔叔和侄子彼此牽掛，可他們從相知到相見，中間隔了整整半個世紀。那個別父母拋妻兒的人，一次次在信裡說著對不起，可是，如果還有別的選擇，他一定要這樣嗎？

　　花開時節相約在故國相逢，可是故國已經在戰火裡。戰爭是可怕的災難，許多相親相愛的人，熬不到戰爭結束的那天，家人們甚至看不到他們凌冬凋零的樣子。如果他們看到，一定更加悲傷。活著的人在信裡焦急地探聽消息，然後，風一樣消失，等待的人已經等到絕望，他們又出現了，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還會回到從前嗎？

　　你知道他們見一次面有多難，不是如今天我等，做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打飛的去給女友過生日，坐高鐵去赴故舊酒席。不回家的理由很無語：母親，今年生理慘淡，待兒子好勢，立即回家。賢妻，年底銀根太緊，來年就回。有時，說著說著，再也沒有回信。那些沒回信的，也許一輩子再也不會回信了。留下父親、母親、妻子在家鄉癡癡等著。幸運的，耐不住貧窮，躲了起來，柳暗花明的一天，突然又出現了。不幸的，扛不住疫病，就此撒手，一了百了。

　　你知道等人一輩子是什麼滋味嗎？年復一年，她已習慣了等待，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等一個人有多難，她會一直等下去嗎？你生命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是無緣無故出現的人，有人說，這是因果，知道這是因果，你就坦然了嗎？

　　可是，依然有那麼多的人在路上，不是出發，就是回家，無論朝那個方向回頭都是天涯。許多人留在客地，一輩子留在那裡，連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更多的人留在故園，遙看、懷想。在信裡，我們一次次看到他們在討論回唐山，然後，一次次爽約。爽約的理由很多，從將發生的戰爭到剛失去的頭路。

　　他們那麼渴望成功，成功了就可以回家，許多人在等著他們。所以，在做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對自己說，要努力。年輕時，有力氣，失敗了有什麼，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做了大叔，沒有富貴的跡象，沒關係，命運還可以逆襲。時間已經過去了，幸運遲遲沒有降臨，身體不堪重負，任務依然在肩，看不到希望，卻不肯放棄，那時真到了落花流水的季節。

　　生而為凡人，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背負家庭、父兄、妻兒，終其一生，忍受許多人所不能忍。有人人潦潦草草，你遠遠看著，無法挽其于哀傷；許多人風風光光，你也遠遠看著，因為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

　　他們有遠方，但不一定是詩；有夢想，但腳踩硬地。他們夢想有衣錦還鄉的那一天，有的人夢想成真，有的人再也等不到了那一天了。

　　他很努力，可是妻子悲傷地說，家裡窮得只剩櫥櫃了。

　　他要實現自己的人生，過程很艱辛，好不容易有點起色，曾經苦戀的妻子要離他而去，他又痛苦又傷心，以為那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幸，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和他一樣的人啊！

　　他終于擁有想要的財富，可以好好侍奉母親了，可母親卻去了，他把母親的墳墓做得又高大又壯麗。

　　他覺得時光應當圓潤，情感一定濃烈，到時候，不過是蹉跎了人生、蒼老了少年。

　　看到了許多美好，美好的愛情，美好的親情，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友情……

　　你看到那對少年夫妻，在信裡卿卿我我，嘰嘰喳喳，像兩隻愛戀中的小鳥，沒完沒了地說情話。那是顏色發黃的1930年代啊，多麼像今天，他要她做天下最幸福的娘子。

　　你看見那對一輩子叔侄，只能等到老來相見，但故鄉龍眼干的甜味，早已經添滿了心懷，那是半個世紀等待的味道啊。

　　你看到那個生活在馬尼拉的大學生，夏季，他就要畢業了，滿心歡喜，和故鄉的妹妹說他的夢想，說他的愛人，生活那麼辛苦，可他沒覺得啊。

　　他的努力幾乎沒有聲音，他真是平凡到不能平凡，可是，他的辛苦，家人知道。

　　家書，好像是一個個的時間膠囊，被各種各樣的主人深埋在地裡，等到哪一天重新出現，裡頭有過多少你所不知道的過去。

　　而我最想瞭解的是，那個每個月堅持往家裡寫信寄錢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生活在百十年前，但我們總能看到自己的痕跡，既便互聯網平面了這個世界，而我們己經習慣了飛來飛去，可是，我們總能看到在今天的職場裡他們、那個時候的我們。恩恩怨怨少不了，生活的煩惱多了去，他們是煙熏火燎的凡人啊。夜裡挑燈，我們看到他們在不太遙遠的過去談論房子、銀子、孩子，多麼像今天在為生活奔波的人。

　　有許多人成功了，那裡有無數勵志的故事，聽完他們的故事，你知道，那都是他們應得的。今天你我，有誰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忍受別離的痛苦，去闖那樣的世界。

　　今天，你置身于眼花繚亂的空港，聽廣播一遍一遍地播報航班起飛和降落的時間，看到偌大的候機大廳，人流如織，你是否感到時光正在倒流，那些穿著百十年前的衣服的人，正在出發、回航，川流不息。他們寫過、讀過的信，像漫天飛雪，揚起在他們走過的漫漫長路。

　　如果放在今天，唐山和客地這兩個詞一定要上熱搜。唐山，那是他們出發的地方，也是他們的歸處。遠行是人生必須做的一件事，回唐山也是。一些年後，他們開枝散葉、前途似錦，客地，他們仍然這樣稱呼他們生活的地方。其實，他們在那裡幾乎呆了一輩子。

　　事業有成後，他們願意唐山把房子起得又大又漂亮，其實他們中的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能住上幾夜。有一種念想，一定要靠結實的大宅和厚重的洋灰才能表達出來嗎。

　　家山飄渺，常在夢中，你以為在和詩人說話，其實他是商人。祖國在夢裡，祖國的雨水多嗎。在信裡，他們常常這樣問。

　　別以為他的世界全是瑣事，他的夢想全是浮雲，可是，他的一生要清零時，你發現，他做了那麼多。

　　別以為他們不過在信裡寄上不過區區數元、數十元，但是，在那個時代，無數的家庭，就這樣靠他們活下來。家鄉的學校，常常他們建的，宗祠、家廟、道路、橋樑，有他們的份。戰爭來臨時，他們為國家武裝了一支支軍隊。他們是幾百萬人的那一群啊。

　　你也許只看到那麼多凡人的人生，他們身上背上是一個家國。

　　你也許只看到那麼多家庭瑣碎，那裡頭全是鄉愁。

　　在他們的時代，要慢慢等一封信。

　　在你我的時代，要慢慢弄明白，信裡信外，說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