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對歷史情感的追述——《夢裡家山》創作手記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1月12日 15:37
刊前語
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一種特殊的信件,它們承載著海外遊子對故鄉親人的深深眷戀,傳遞著華人華僑的家國情懷,這便是僑批。讓《夢裡家山》帶我們走進僑批的故事裡,每一封僑批都是一段鮮活的歷史,它們見證了僑胞們在異國他鄉的奮鬥與拚搏,也見證了他們對故土的守望與牽掛。
----------編者
對一個從小便和家人一起讀批的我來說,寫一本關于僑批的書就像是寫一份回憶錄,不過主角是那些塵封在歲月中的他人他事。
那些令人懷念的僑批往事
等批來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那時,每月如期而至的書信,和一起來的僑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至今記得那個瘦小幹練的業務員送匯上門的情形,他是老道又溫和的一個人,喝茶、抽煙的姿勢都讓我相信他見過許多世面,儘管我記不住他的樣子,但他絕對是我家的“吉祥鳥”。最喜歡過節的日子,會有一些稀奇的禮物從外面寄來,比如衣服、食品、洋酒、可可等等。這些都寫到我的書裡去了,只是主人換了別的人。在生活清貧、物資匱乏的時代,這些泊來品豐富了我們的想像。
在閩南僑鄉,僑批僑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往往伴隨著一個人的成長過程。那是一種物質生活的關聯,一種血緣責任的堅守,也是一種接地氣的情感教育。在外闖蕩的人要為留守家鄉的人提供物資支撐,留守家鄉的人要為在外闖蕩的人維繫鄉族親族的情感。這種社會風俗和家庭倫理,由來已久。
在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僑批以及它攜帶的僑匯是無數家庭的生活支柱。當時民間批局遍及東南亞和上海、香港、閩南、潮汕地區。著名的漳州天一批局,成立于光緒六年,成立時間比大清郵局還早,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範圍最廣、經營時間最長的民間批局。鼎盛時期,在菲律賓、印尼、新加坡、緬甸等8個國家設立24個海外分局,在香港、上海、廈門等地設立9個國內分局,活躍于南洋華人社會,鼎盛時一年僑匯流量1500萬銀元。僑批僑匯和它背後的物質與精神力量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僅維繫了無數家庭的生活,更在某種層面上起到社會穩定劑的作用。
在互聯網時代,書信已退出日常生活,大量的僑批,卻成為民間收藏,特別是“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來後,人們更是從僑批後面看到了歷史人文價值。于是,我們從那些發黃易脆的信紙中讀到了宏大的時代變化與細碎的個人生活。百十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跨越歷史時空而來,與當下的我們相聚,這是多麼溫暖的事情啊!
2020年春季的寫作緣起
開始寫這本書是在2020年春季,正是多雨時節,天氣清冷,對生命的感悟變得敏銳,那種敏銳,帶到書裡了,你可以更深刻地體會到生命的堅韌、執著,對磨難承受以及帶來的某種感傷。這種體驗現在看來是可遇不可求的,讓人很容易進入寫信人的情緒裡,與他飄泊南洋,趟過生命的暗流,當然也享受那尋常的歡愉。而那些在夜深人靜時完成的章節,因為與他們的生命一起律動,所以自帶光亮。這種光亮,照著你要走的路。很恰巧,書出版時間在2023年元旦將至的時候,頭尾三年。
閱讀的同理心是可以打破時空隔閡的。書裡寫的是百十年前的人和事,呈現出今日的某些類似的生活狀態。在家鄉人看來光鮮的那些人,謀生在異國他鄉的各個角落,家鄉有他們牽掛的人。現代通訊工具讓人們不必花幾個月慢慢等一封信,現代交通可以讓回家的路不必變成漫長的等待。但壓力是所有人都會有共感,奮鬥,挫折,硬扛,常常是,一邊想放棄,一邊咬牙努力。
但我們常常可以在最艱難的時候感受到人性溫暖,母親牽掛兒子,丈夫安撫妻子,未曾謀面的叔侄數十年保持聯繫,即將走入社會的兄妹隔海傾訴自己的人生。生活那麼艱苦,但生活依然繼續。世界就這麼匆匆變化,但有些東西是永恆不變的。
碎片化信息的散文表達
寫作時間是碎片化的,僑批所攜帶的信息也是碎片化的。寫一些碎片化的故事,這更符合寫作的感受,也更符合讀者的閱讀習慣。畢竟在互聯網時代,很難慢慢地去讀一封信。但是,時代雖然變了,心情依然敏感啊,那一閃而過的溫柔,會在心尖顫動。
僑批本身附帶的碎片化信息是很個人的,用散文的筆調也許更容易進入那種情感狀態。升斗小民尋常家事,沒有小說情節的起伏錯落,能感動人的,往往就是細微小事的溫度。就像家人圍坐,燈火可親,那種溫暖,散文容易表達。
小小的一份僑批,背後洶湧的是大時代背景。從甲午海戰、辛亥革命、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新中國成立、困難時期、改革開放……信面抒寫的是他們的瑣碎生活,體現的是他們對鄉里、對家族、對家庭的責任與擔當。穿過那張張書信,我們又可以看見社會的人情冷暖,歷史的風雲變幻。
所以選擇了某一封信,選擇信中人漫長人生的某一瞬間,觀察他們,進入他們的生活,感受他們的感受。那一刻,我就是他(她)。
習近平總書記說:“華僑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愛國愛鄉。他們在異鄉歷盡艱辛,艱苦創業,頑強生存下來,站穩腳跟後,依然牽掛自己的家鄉和親人,有一塊錢寄一塊錢。這就是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精神、中國心。”
對歷史情感的追索並不是舊夢重溫。在互聯網時代對紙時代的回望是一件有時代意義的事情,他們的奮鬥是值得記錄的歷史記憶,他們的情懷是值得珍惜的時代情感。在時代向前奔跑時,審視當下,回望過往,更加堅定我們的腳步,更加堅信我們的未來。
馬尼拉家書
在信裡,他常稱他的妻子“林氏賢內助”,自稱“愚夫”。信的開頭,往往說,“伉儷之情錦文勿念”,結尾常常叮囑“玉體自愛”,現在讀起來十分體貼。
黃開物的妻子則通過外祖父代筆,兩人的情分,潛伏在老派的文字裡,憂傷的離歌,怕是唱不起來的,就像粉墨登場的愛情,總是隔著隔著,半生光陰,也就過了。
(一)
黃開物與妻子的那一次離別,是1907年1月7日,舊歷丙午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冬至才過,空氣中似乎浮著湯圓的甜香。那時,閩南人喜歡在冬至後開始計算行期。大約是為了把家鄉的暖意留在心裡吧。
那天晚上,天寒,風大,廚房的爐膛的火興許還溫著。黃開物從離村子不遠的廈門港出發了。廈門港在五口通商前,已經是國際商埠,在最近兩個世紀裡,有大致兩百萬中國人從這裡出發,坐船去世界各地謀生。黃開物是其中的一個。他的未來,不算顯赫,但可圈可點。
二十四日,船到汕頭,二十五日,船到香港。等待船期時,想必順帶遊覽了這座國際港市。在半個世紀以前,被一紙條約割讓給英國人,這地方做了自由貿易港後風生水起,世界各地的冒險家紛至沓來,帶來城市的殖民風格。十二月初三,搭船出海。初五下午二點,抵垊。現在是美國人的地盤。
馬尼拉以熾熱的日光和突如其來的熱帶風暴迎接來客。有時,讓人衣錦還鄉,有時,讓人魂留異域。
從大航海時代開始,馬尼拉就是著名的國際港市,全球貨物集散地。一條從九龍江航向馬尼拉的航線,是全球航線的重要節點。帶著黃開物的祖先參加南洋的開發。福建人在這裡有強固的根基,非常完善的鄉族組織和會黨。人們相互攀援,出大商人,也出革命者和革命資助人。
馬尼拉每天都有各國商船泊岸和離開。商人和水手吵吵嚷嚷,酒館充斥著異鄉人。日頭讓人身上泛出油光,並且有將掙來的錢揮霍一空的慾望。而華人,在忙完一天後,大致會留在自己的家裡,哪怕是個不透風的小屋,小心計算,等待回家。
從西班牙人統治時代開始,他們就是城市的建設者,他們是商人、工匠、農夫、建築工、經理人……堅韌頑強的生活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來時,常常就一個包裹,幾件換洗的衣衫,然後,父帶子,兄攜弟,鄉親帶鄉親,像一場接力。黃開物兄弟的恆美布莊,在洲仔尾,一個典型的閩南地名,大約數百家布店集結成市,店主多是華人。
行李安頓,想來以是晚上,空房,孤燈,與妻書,寥寥數語,聊報平安。隨附銀四元。
這好像是黃開物異邦生活的頭一件事。
至於離愁這種病,好像從上岸那一天起就得了。這不是黃開物的第一次離家,也不是唯一的一次回家。十二月,也稱臘月,新舊交替,人們在冬至這一天祭祀祖先,吟唱歌贊,稱冬祭,與清明節的春祭一樣重要。閩南諺語云:“冬至過,加一歲。”這個月另一個重要節日是臘八,喝了臘八粥,除夕也快到了。這個除夕,黃開物的妻兒大約是有些寂寞的。
這一年,黃開物三十歲,男人三十而立,出洋,遠行,此後數年,家事綿綿一紙中。
(二)
轉眼到了1909年,元旦,現在叫春節。從老家來了一個叫兆坤的朋友,他帶來了妻子的話:什麼時候回家?
妻子的話一定讓不能回家的人心裡軟軟的。
此時,家鄉的水仙花開的正盛,廚房的大灶一定飄著甜粿的暖香。昨夜,黃家兄弟圍爐宴飲的酒意還在,睡夢中也許還見到了家鄉的妻兒。然後在初一的早晨,穿上新衣、祭神、拜年。酬神活動自然十分盛大,出門在外,求財與平安。戲錢,鄉族和宗族管事的,自會找人派發,和家鄉那邊一樣。正月十二,黃開物給妻子寄去了一封信,告訴她沒有歸期。
對望眼欲穿的妻子,他只說,生理甚敗,家,就不回了。但我對你的心,是你所知道的,我不是薄倖之人,希望你不要為此傷了身體,讓掛念你的我生了後顧之憂。哪一天生理好勢了就是我的歸期。
讀那一百年前的家書,想那一千年前的詩歌,君問歸期未有期。只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不是夜雨綿綿的巴蜀,而是椰風蕉雨的南洋。不是瀟瀟索索的冷秋,而是一年到頭沒有邊的夏日。風吹雨打,想來成不了婉約的詩句,薄薄家書,倒是沉甸甸的,那裡駐著一個年輕男人的家庭。
想那一百年前的商人夫妻,他們總是隔著茫茫大海問,你什麼時候回家啊?你什麼時候來南洋啊?家有放不下的老小,垊,有拋不開的生理。
這種情形,現在看來磨嘰,當日真是平常。
這個有點文人氣的商人,如果可以不做上天給選的職業,他會像一隻多情的鳥兒,繞著愛人的床頭歌唱嗎?
(三)
1913年,黃開物回家了。距離上一次出門,時間已經過了四年。
7月13日,馬尼拉的朋友告訴他,已經為他寄來他托付購買的東西,包括,三瓶香水,半申亞麻布白襯衫,一申白色手巾,兩箱諛描戈,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想來是泊來品,香紙沒貨,以後再寄。
那封信,只告訴他這麼多,沒有其他。
那張物品清單,好像暗示,那是一次浪漫之旅。說來,分別那麼久,這邦重逢,兩情相悅才是。
這一年,黃開物夫婦大約三十出頭,是一個玉蘭花開的美好年紀。
(四)
1914年,黃開物三十六歲。
林選治獨守空房,大約也許哀怨。三月十二日,清明。天氣乍暖還寒的,心情軟軟的。黃開物發了一封信,安撫妻子。我們好像看到那對夫婦在信裡輕輕拌嘴,又和好如初。妻子幽幽的說,你總說要帶我到那個城市和你一起生活,卻又總是爽約,莫不是你在用虛情假意敷衍我,好讓自己在那裡與番婆作樂啊?
丈夫輕輕責備說,這是哪裡話啊,明明我每次讓你來,你總是推三阻四的。
丈夫輕輕握住女人的心,認真的表白:自我娶你入門,從未有非分之想,所以做客垊江十餘載,全無涉及花柳,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我心光明如日月。在垊,我只是過客,錦宅才是家。
女人的幽怨,變成絮絮叨叨的訴說。她告訴丈夫,從小愛她的外祖父已經年邁,母舅想著在今年做一個壽誕。而母親已經謝世,這個清明,墓頭上的新草,讓人難過的留下眼淚,想到在世的祖孫,情分可貴,所以,她想在這個壽誕,獻上新衣,還有壽龜和壽金,聊盡心意,只是要為此花去十個銀元。
丈夫說,那是應該的。
他一如既往的叮囑妻子愛惜身體,照料好兩個孩子。春天裡,萬物生發,正是孩子長身體的時候,不可以疏忽了。女人的小腳,還是抓緊放了好。隨信寄去是四元。
那壽誕,想來做得十分體面。女人的舉止得體,孩子表現也很乖巧,娘家人的讚美,顯示這個丈夫不在家的女人的小確幸。
同許多鄉鄰一樣,這對夫婦,正當盛年,男人掙錢,女人持家,聚少離多。女人有些心性,都是離愁惹的。男人好語,到底外面偌大一個世界。只是這些,常常是隔空傳話。家道,會越來越好,大好的春光,終是負了。
從1900年代到1940年代,黃開物幾次回家,在家的日子長長,有時一住就是兩年。和妻兒生活的時光一定很快樂吧?半生客居,錦宅是家,垊,只是枕邊的夢。
黃開物在信裡的話題,通常是妻子的身體、孩子和生理。
他們的日子,彷彿成了沒有止境的詢問,回嗎?來嗎?
如果有一天,他們不需要這樣彼此詢問了,他們是否會覺得生活會一下子少了念想?
許多年以後,林選治終于去了馬尼拉。那些年,他們彼此思念,彼此習慣,最終長相廝守,體面的老去。
這是他們的一生一世。
家國
1912年6月10日,林書晏給還在錦宅的黃開物去信。
民國初立,元氣未振,財政恐慌,岌岌不可終日。政府想借外債度過危機,外國人則想藉機染指中國事務。矛盾糾結,危機四伏。
這個月,派了李心靈到垊募國債,預計五十萬。資本家心冷,沒見動靜。倒是底層百姓依然踴躍,拿出血汗錢。在內地,社會大力提倡,風聲遠播。可惜杯水車薪,對時局並無裨益。在垊的同志竭盡全力,卻障礙重重,情形反而不如以前。當局做事也不開成公佈,授人口實。
好在,一個叫施清秀的來垊辦《公理報》。讓大家高興了一陣子。
林海晏是南安溪東鄉人,13歲隨人渡垊,年紀輕輕成了恆美布莊經理。同盟會機關普智閱報社發起人。馬尼拉布商商會會長。曾經在福建開礦,在上海辦煙草公司。家資豐厚。抗戰時,是菲律賓抗敵會委員。曾為新四軍捐款。新中國成立之初,稱在滬紅色資本家。是革命黨在垊重量級人物。與老東家黃開物有良好的關係。
7月1日,一個叫陳持松的同志又來信說,光復半年,南北意見分歧,不能一致共謀實際建設,列強也沒能從外交上承認國家地位,真令人痛心。
時間到了1915年,黃開物又生活在馬尼拉。
此時,歐洲人自己打的頭破血流,暫時沒有心思插手亞洲事務。日本人藉著明治維新的積攢和甲午戰爭攫取的財富,又瞅了歐洲人的空,越發強橫起來。
年初,日本艦隊在福建沿海耀武揚威,錦宅老家,嗅到不詳的氣息了嗎?廈門灣倒是曾經武裝到牙齒,廈門島上的胡裡山炮台和南岸漳州地面的南炮台還架著德國的克虜伯巨炮,那是光緒年朝廷花了十萬兩銀子買來的,炮台按德國工程樣式設計,負責施工的也是德國工程師。但是,他們只能等在海灣,遠遠的看著別國的艦隊升起的黑煙。國家貧弱如此,令人氣結。
新年又要到了,黃開物妻子想必又要問他,回嗎?他說,不回。因為政府十分惡劣,南北紛爭,百姓流離,他不願意再履祖國之地。
當初,大家多麼意氣風發啊,辦報紙,開民智,謀國事,義無反顧。現在,國家成了散沙,孫文也去了,革命者流血,人民期待的幸福生活沒有來臨。
還是在垊,做他的生理,辦他的學校吧。
作者簡介:陳子銘,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漳州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有《夢裡家山》《漳州傳》《歷史轉折時期的漳州月港》《生活在故鄉》《天涯歌仔》《大海商》等作品,《歷史漳州》《漳州商人》等多部大型電視人文紀錄片策劃、總撰稿。其作品往往以全球化視野,呈現歷史敘事,並賦予濃郁的閩南文化色彩,曾被譯成英語、俄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