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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星星與螢火蟲的混血兒——菲華詩人蘇榮超詩集中的異國色彩

2023年05月31日 23:14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3年05月31日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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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溶入菲國文化是不可逆的命運

  詩是文學中流動性最高、彈性最大、創造性最豐富的語言,但在翻譯時卻也最易流失其原味,菲華翻譯家施穎洲曾說他每譯一首詩都要琢磨一個月以上,語言轉譯之艱難可見一斑。對詩人來說,當他要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去創作時,他面對的其實比轉換國籍或宗教信仰更為艱難,這是移民異國之詩作者必得面對的課題。而從熟悉的母國文化主題轉向去書寫異國文化風俗政經史地等題材時,其視野和心境的轉換,恐也要經歷一番掙扎和折磨吧?

  作為文學創作者,常不得不選擇強勢語言或從小生長的母語或受教時的語言,如菲國國父黎剎(1861~1896)以西班牙語創作〈我的訣別〉,這與西班牙佔領菲島三百多年(1565~1898)當然有關,但如今菲人已棄西語而就英語,也與美國佔領過菲國(1898~1946,二戰時日本也短暫佔領過) ,且英語已成世界語言有涉。菲國從語言到宗教到文化到政經風俗乃至人種血統各領域都高度融合了西方與東方,生活在如此複雜國度的華裔詩人心境應也是極其複雜的吧?幾百年來華人流散到全世界的人口多達六千萬,多數集中在東南亞,以印尼、泰、馬、新為主,超過三千萬,在菲只有百多萬人,占人口比僅1.2%。進入美、加、西歐的多數棄了中文,在東南亞反而大多守著華語不放,顯現了母國與移民國國力強弱之別。

  原籍閩南,1962年出生於香港的蘇榮超因13歲才到菲國,中文是他的母語,雖在菲長達四十餘年,試圖溶入菲國文化是他不可逆的命運,這也成了他“現實我”與“創作我”常常爭論不休的紛擾之地。他2021年出版的詩集《奶與茶的一次偶然》多寫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或生老病死,涉及母國的詩作至少有〈廣州三題〉、〈圓明新園〉、〈珠海漁女〉、〈魚的申訴—致屈原〉、〈茶葉。蛋〉、〈中國結〉、〈紹興三題〉等,由題目即可知其對母國文化歷史地理的關切,也是鄉愁的寄託。但關於菲國的題材也有〈盆栽仙人掌—記千島傳奇〉、〈銅像—記慰安婦的心事〉、〈當思念被歲月阻隔—海外菲傭的心聲〉、〈隱祕谷—記hidden valley之旅〉、〈一場人類與病毒的爭分奪秒—馬尼拉封城後三日〉等詩,既有不離自己出生背景、母國文化傳統的創作,又容納了遠離這個傳統來到邊緣地帶的菲國生活的內容,顯然試圖在二者之間取得平衡。

  但時隔不到兩年,這本更新的詩集則大大不同,強烈地突顯了在地性、本土性,除了附錄寫母國文化二十四節氣的詩作外,他把菲國從風俗民情、食衣住行、以致文化歷史近代人物等等均納入筆下,幾占了全書百分之百。光從詩題〈halohalo〉、〈鴨仔胎〉、〈吉普尼〉、〈王城〉、〈炸香蕉〉、〈拉布拉布〉、〈斯朗女將軍〉、〈博尼法西奧〉、〈南洋珍珠〉、〈黑拿撒勒迎神賽會〉、〈阿替阿替漢〉、〈血之同盟〉、〈馬利金納谷〉、〈克婁巴特拉之死〉、〈塔爾火山〉、〈Bahala na〉、〈Mano po〉、〈阿多波〉(Adobo)、〈蘇曼〉〈愛妮島〉……等等,無不帶有強烈異國南洋色彩,極易引人好奇,但要以詩呈現,豈是容易?

  詩的底蘊強烈展現菲律賓人的抗爭精神

  幸好蘇榮超此種試驗,大致允當,有部份詩作極為成功,有部份記錄性強,但所有詩作的底蘊都在強烈展現菲國人民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從風俗/人物/宗教/食衣住行均如此。抗爭不了時,就融混敵人消化強權,化有形為無形。因為殖民帝國的“好時光總有耗盡的一日/正如黑暗也將枯竭”,時間就是最有利的武器,以至“包括絆倒你的那塊石頭”末了都“將被處置”(〈斯朗女將軍〉)。因此連菲國今日的國歌都難忘多達四百多年的殖民奇恥史:“神聖的土地,英雄的搖籃/對於那侵略者,你永遠不屈服。/……光榮的土地,親愛的太陽,/在你的懷抱裡,我們歡樂無邊;/如果祖國受入侵,我們會以為你犧牲為榮”(〈親愛的土地〉)(Lupang Hinirang),胡連·菲立佩(Julian Felipe)(1861-1944)作曲,何塞·帕爾馬(José Palma)(1876-1903)於獨立前即作的詞) ,而蘇榮超在同名〈親愛的土地〉詩中則說:“對於侵略和破壞不可折服/就算壓力已經到達山岳和峰頂”,山峰壓頂仍不肯折服,何其難也!此詩語也總結了菲國多少英雄人物數百年的不屈精神。

  這本詩集也因此形成了與他上本詩集、乃至與其他菲華詩人書寫內容更大的區隔。此種嘗試,不僅挑戰性極大,若譯成菲國語言或英文,更可與菲國詩人去一較長短。書中所寫,並不是觀光客式的遊覽眼光,而是做為一位在地庶民長年的觀察和紀錄。有趣的是,上本詩集《奶與茶的一次偶然》分輯由第零輯至第六輯,此詩集則仍按常規由輯一起算,大有將母國先來個“歸零”的暗喻。他的後代之本土化成為菲國道地子民已是意料中事了,一如由宋代即有華人移民逐步融入菲國的現象,成為菲國政商階層極重要血統基因的一部份,他的詩可視做是先向蟄居數十年的菲國土地認同與感謝的一種表徵。

  而因菲國本身就混融了東西方及多種民族包含馬來、西班牙、美、日、華人等的文化、宗教和語言乃至人種,呈現了強勢和弱勢文化彼此長期對抗和消長融合的各種過程及痕跡,其色彩之繽紛、真令人目不暇給,光看此集之目錄,即可略窺一二。誠如作者的第一首詩〈Halo Halo〉所昭告的,等於此詩集的宣言,首段說:

  紅橙黃綠藍紫靛

  閃耀的情緣

  一起攪拌著我們逐漸清晰的夢

  親愛的,視覺已然

  暈眩

  當味蕾綻放春天

  繁花便不會感到寂寞

  此詩附註說“Halo Halo ”是混合甜豆、果凍,包括鷹嘴豆、紅豆、牛奶布丁以及碎冰,最後淋上鮮奶和冰淇淋等甜點,光視覺就令人“暈眩”,色彩繽紛是最大特色,因此Halo Halo菲律賓語有“混合在一起”之意。而能如此若無“情緣”也不可能發生,由視覺的多元再到入口的味覺嗅覺的豐富使“味蕾綻放春天”,身為其中一員自有參與感。詩的後半說:

  混合,體驗著彼此的詩意

  和甜蜜時光

  另一類七彩文化

  便悄悄的滋長並且延伸

  混合是要適應的,需體驗“彼此的詩意和甜蜜時光”,了解形成此食物“七彩文化”的複雜原因,背後定有漫長的發展史和豐富的故事。蘇榮超以此詩當整本詩集的開端,正預示此書的意圖和走向。於是食物史、衣服史、建築史、工具史和歷史人物的多元相撞才造就了菲律賓文化的繁花盛景,作者試圖以詩切入,將其七彩繽紛以語言折射出來,也成了這本詩集最大的特色。另一首〈混血兒〉首段說能“打開人體封閉密碼”,是因“用一把愛慕的鑰匙”,接著說:

  混合兩種色彩

  超越語言和真相的完美組合

  既是粗獷也是柔情

  既有冷落也有繁盛

  衆神饒有興緻的

  看著人間一場經典

  黏土在火焰中互相緊抱、熔化

  遺忘與寧靜不復存在

  混合的過程有強弱對比有抵抗有不從是非常自然的事,但真相如何往往不可考,已“超越語言和真相”卻因對比太大使“混血兒”的結果超乎想像,經常形成“完美組合”,比如菲律賓佳麗是國際選美大賽常勝軍,至今共4位佳麗奪得環球小姐(Miss Universe)冠軍,包括中菲、菲美、菲澳的混血兒,這豈不成了上帝愛看的“人間一埸經典”,而如“黏土在火焰中互相緊抱、熔化”,再不可能拉開,既不能“遺忘”也難回復“寧靜”,再也回不到原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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