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歲末年初時,快過年了。
年,是中華民族節慶系統中至為亮麗的一張文化名片。通過這張名片,有人尋覓著自己的社會存在,有人傳遞著自己的身份表達,有人詮釋著自己的情感濃度,有人抒寫著自己的歲月情思,有人炫耀著自己的職業成就……
過年,成了作為社會個體的我們情感抒發的集中承載與核心歸結。年,盛名難副!
作為一種歷史上飽受文化侵略與疆域蹂躪的古老文明,我們以民族和國家的雙重身份,將“年”與“元旦”剝離開來,撇得一乾二淨,井水不犯河水。這是對西方文明“野蠻進化史”上那幫萬劫不復的文化強盜引以為榮的嘲弄和炫耀。論文化的歷史脈絡,我們愈挫愈勇、百折不撓、歷久彌堅,只需一個“中國年”,足以成為人類文明博弈中永遠的強者。
年是“過”出來的,它與生俱來成了度量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我們生命長度之時間單位。為了完成這道生命儀式和情感程式——過年,有人過得灑脫舒展,有人過得逍遙自在,有人過得捉襟見肘,有人過得無地自容……個中百千味,一樣杯酒中。
經過城市化、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多重演繹,中國社會如今在文化層面已經實現了具有歷史意義的自我進化。過年,更多地被賦予了文化傳承的現代意義,成了實現中華民族復興光輝歷程中一種具有標誌性色彩的文明符號。過年,成了植根于炎黃子孫心靈深處的一種現代圖騰。
過年原本是一種風風火火、熱熱鬧鬧且具有全民族色彩的家庭儀式。只是不知從哪朝哪代、又從何年何月開始,忽然有一天,過年成了需要集體奔跑才能勉強完成的一項“文化議程”。於是,回家成了綁架過年的一種價值工具,以及衡量過年是否具有原汁原味的一種道德尺規。是否回家過年——不管你是近在咫尺還在遠在天邊,是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某種言不由衷——無條件地成了衡量我們事業觀和價值觀的一種直觀卻深受認同的方式。
回家過年,無論于個人還是于國家、于家庭還是於社會,都是一次鄉愁的集中表達與親情的自我強化。對於長期羈旅異域他鄉的人們而言,他們——不如說我們——虔誠地遵循著與地球公轉週期同步的時間跨度,匆匆忙忙採購,浩浩蕩蕩回家,風風火火拜年,急急匆匆返程,恍恍惚惚上班……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好不熱鬧!如今,“回家”與“過年”已經成了具有民族文化意義的一對連體兒。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如果說過年是中華民族的集體宗教,故鄉則是作為中華兒女的我們心中永遠的麥加。對於寄身他鄉的人們而言,對故土的那份發自靈魂深處的情感寄託往往與地理距離存在某種暗合與呼應。我們離家越遠,故鄉越是顯得遙不可及,我們情思彌長、杯酒彌愁,寄情長空萬里雲。
在歲末年初回到情感意義的“故鄉”,或言,地理意義的“老家”,從心理模式識別的角度進行考量,總有一個從“物是人是”到“物是人非”、進而“物非人非”的心路歷程,難以言狀卻實實在在,幾分苦澀卻無可奈何。畢竟,在這個流浪的年代,每一位個體都加入了這場文化運動並激情澎湃地成為了其中的平等參與者,無論他是出於主動還是被動,是基於情感因素還是道德因素。
喧囂一時的過年總是有限度的,它為自己設置了一個基本框架,頗有幾分小說情節模式在裡頭。年味漸行漸遠,倒逼它的參與者在錯亂的繁華中為自己顛沛的心靈留置一份有限的寧靜。拋卻職業羈絆,洗脫心靈塵垢,在這一年一度短暫而高頻的無拘無束中,我們——尤其是在人生中點徘徊的我們——是多麼渴望永遠留住那些熟悉而親切的面孔,讓那些餐桌邊炊煙味十足的嘮叨永不停歇沒完沒了、廚房裡田野氣息濃重的氣味永遠誘惑著自己的口水,撩撥著自己對童年及其整體性時代回歸的深切渴望。但歲月不饒人,隔三載差五年,總有一些年邁的親人走過世間繁華,作別萬水千山,先後且永遠離我們而去;我們寄望於重溫故土的青山秀水、一草一木,但故園風雨後,歲月的剪刀毫不留情的將其修理得表面上看起來今非昔比,實則將我們寶貴的記憶留存滌蕩得一乾二淨、剝奪得體無完膚。
歷史是最絢爛、最曼妙的文化風景,所有的當下都是歷史的線性延續,所有的生活又都是對歷史的自然繼承。在一輪輪熱火朝天的城市化將歷經千百年鄉土基因洗禮的原生態農村“美化”得面目全非的今天,對於絕大多數出門在外並徹底實現身份轉移的中年人而言,小時候印刻在他們記憶深處頗具懷舊色調和遠古意蘊的“農業年”揮之不去,刻骨銘心、歷歷在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那樣的程式化圖景如今已然成了一代中年寶貴的精神庫存。鬥轉星移,今天,我們昂首闊步進入了以物質消費水準而非文化內涵支撐為尺規的“工業年”時代。可喜乎?可賀哉?!
歲月如斯,弦歌不輟。一年一輪回,一歲一回家。如今,過年這縷鄉愁的炊煙已然嫋嫋升起,消弭于萬里長空。作為中國年文化劇的當然演員和自覺服從者,我們的角色是什麼?又在哪裡?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也許,過年原本就是一幕風流紙上、戲說蒼生的歷史劇。